第1章 如何在庭上看着像个深不可测的人

我是一个注重形式的人，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喜欢形式主义，我只是觉得，形式与内容同等重要。我记得自己在刚刚进入检察院工作的时候，总是急切地想摆脱一个青涩学生的模样，加入到职业法律人的队伍中来。所以在刚工作的那几年，我曾经一度在塑造个人形象上不遗余力，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特别像那么回事儿，只是那些努力始一直没能让自己达到预设的标准。记得那时候我还和师父探讨过这个问题……

我：您说，我怎样穿衣服才能看上去像一个大人物呢？

师：看上去像个大人物但实际上是个小角色岂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我：这您就不懂了。现在是看脸的时代，包装的时代，你不把自己弄得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别人根本不会care你，那样你连展现才能的机会都没有。

师：你受什么刺激了吗？

我：没有。我只是有感而发。这么说吧，您已经有了很丰富又很实质的内容，如果再加上一些好的形式，那一定能更出彩，这个观点您同意吗？

师：同意。我一直也觉得形式很重要啊。

我：既然如此，那您有没有想过，在法庭上如何从形式上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呢？

师：有意思的话题。值得总结研究，不过这个问题恐怕要等到10年后，你才能领悟到。形式问题虽然看上去表面，但若没有多年的积累恐怕连看都看不到。所以，10年后，你再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才是时候。

2017年，已经是我进入检察院从事公诉工作的第15个年头了。这些年间，我一直致力于完善自己作为一个职业法律人在法庭上的形象。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实如师父当年所言，形式上的问题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只有当一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了充分的理解和强烈的热爱时，他才能发自内心的表现出职业的底蕴来，这种底蕴让人看上去“深不可测”，并且绝不是一个青涩的小子通过做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展现出来的。

尽管如此，有些形式上的东西还是可以立竿见影地让你在法庭上看上去不是一个“菜鸟”。在本书的及时章，我介绍一下这些形式上的方法，希望它们能让你的丰富内容更好地体现出来。

一、一套显旧但整洁的服装

控辩双方在法庭上的衣着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公诉人有制服，辩护人有袍子，但就算是制式的服装也可以做点“文章”。

首先，你的衣服不能太新，那显得你要么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要么很少有机会开庭，偶尔开一个庭所以得赶紧穿件儿新衣服。

其次，你的衣服也不能有褶皱、污渍之类的痕迹，这样显得你不尊重法庭，不过更重要的是显得你很懒，而且没有人给洗衣服。

好的选择是稍显旧的整洁衣服，显得你是一个有丰富经验，又有很好生活习惯的人。当然，你穿的衣服还必须合身，否则容易被人怀疑是借的。

我国台湾地区的张熙怀检察官，每次到大陆地区来做交流讲座时，都会把自己上庭时需要穿的制服(一件袍子)挂在讲座现场，他说这可以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敬畏法律。他的那件袍子就是一件显旧但异常整洁的制服。

二、用定制的文件整理夹

开庭总免不了拿一些书面材料，比如当庭发表的意见，或是证据目录之类的东西。大多数人喜欢零散着拿这些材料，但这样做看上去并不专业，尤其是当你在查找信息时，因为着急还有可能把材料散落掉地。所以进入法庭的材料好都放在专门的文件整理夹中。

使用什么文件夹我觉得很值得研究。我见过一些女公诉人或者女律师(甚至还有一些男士)在法庭上使用那种印着卡通人物的韩国夹子，图案确实“卡哇伊”，但是感觉和法庭不相符合。

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在文具店定做你特有的文件夹，在文件夹上标注你的标识，比如我定制的夹子上面可以写着“赵鹏检察官”，颜色好选择比较稳重的深色。当这个文件整理夹用到显旧但很干净的时候，它的效果就更好了。

三、庭前提交扣章的文书

控辩双方经常会在开庭前提交给合议庭一些书面文书，有时候控辩双方也会互相交换书面材料。很多材料的落款处需要注明提交者的信息，大多数人喜欢直接在材料上打印自己的名字，但这样不如亲手签字要好。因为签名显得你对自己的意见负责，是一个愿意承担责任你的人。我在收到辩护人提交的书面意见时，就会对那些有亲笔签名的材料产生一种亲切感，觉得是提交人在当面跟我交流一样。这个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达。这么说吧，亲笔签名就好像是“纯手工制作”，电脑打印的姓名就好像是“机器作业”，二者之间的些微差别相信大家都能明白。

当然，还有一种比签名更好的做法，那就是在文件上扣章。我建议使用定制的带有日期的印章，这种章在姓名中间有一行可以调节的日期栏，扣上当天的日期，显得你不仅是一个负责的人，还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

签名和扣章也可以结合在一起。尤其在你提交的材料页数比较多的时候，可以在材料及时页的右上角扣上你的人名章，在材料一页签上你的姓名。这样有特色的人名章一定能吸引接收材料者的注意力，让他有翻看材料的欲望。

四、提前了解其他人姓名

如果你进入法庭比较早，这时候庭审还没有开始，但是相关人员(合议庭人员、检察人员、辩护人等)已经到位了，你可以利用庭前的自由时间了解一下这些人的姓名。了解的时候可以走到他们跟前，先介绍一下自己，然后问他们的姓名，再当着对方的面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偶尔我开庭的时候有辩护人提前过来问我的名字，我会觉得他比较有心，工作也认真。

你甚至可以用一个专门的本子，记录下每一次开庭的相关人员信息，然后在简单记录一下对他们当庭表现的评价。积累一段时间后，也会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五、开庭时认真做好记录

就算你有助手，不需要承担记录责任，你也一定要在开庭时做好记录。因为人们往往不会在意那些本来就该做某些工作的人，而是会留意那些本来不需要做，但是却一直或偶尔做了这件事的人。试想一下，当你在法庭上发表意见，法庭记录员一直在辛苦的记录，但是你不会留意他，可如果审判长突然在你说的时候用笔记录了什么，你会特别留意，对吧。所以你的记录可以让对方参与人以及合议庭组成人员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

除了上述好处外，你自己对庭审情况的记录还有很多用途。比如可以作为日后提出上诉或抗诉时的回忆依据，尤其是对于法庭上究竟有哪些证据经过了质证，一定要自己记一份清单。

六、用一支像模像样的笔

大多数人不在意自己用的笔，因为笔总是丢，抓起哪支算哪支，也不会在意它的样子。但如果谁拿着一支很像模像样的笔，别人会觉得这支笔一定不是随随便便拿的，而是他专用的。一般来说，这样的人给人一种信赖感，因为他“专一”。

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适用同一支笔，以至于当别人看到这支笔时会说：“这是某某某检察官(律师)的笔，他这些年开庭都用这支笔！”这样的话一出，谁都会对你另眼相看吧。

七、提前做好目录及标签

无论你是控方还是辩方，你都需要在法庭上手握一份证据目录，上面记着证据名称(如果是笔录还需要有时间)以及在卷宗中的位置。这样做的目的是当对方提出某份证据，而你需要查阅原始卷宗(针对公诉人而言)或复印材料(针对辩护人而言)时可以不慌不忙地把证据找出来，不至于手忙脚乱，一本儿本儿地翻卷。这可以显得你准备非常充分，对案件事实与证据非常熟悉。

还有一种方式也不错，就是证据标签。比如你是控方，那么你的桌子上放着原始卷宗，你可以在重要的证据上贴上那种有颜色的标签纸，一方面方便你翻找证据，另一方面，当证据比较多的时候，卷宗上会贴很多标签纸，从对面的角度看上去显得你对卷宗已经非常熟悉，并且把案件吃透了。这对对方而言无形中就是一种压力。

强调一点：形式很重要，但内容也很重要。我们强调形式并不是要忽视内容，而是提醒自己从内到外地尊重法律这份职业，时时刻刻注意自己在法庭上的的一言一行。公诉人、辩护人的舞台就是法庭，我们应该通过这个舞台向社会展现出一个成熟、的法律人应有的风采。

跟《红楼梦》中人学习无罪辩护的语言套路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遭遇：一件事儿明明不是你做的，别人却偏说是你。你觉得特委屈，脑袋摇得拨浪鼓儿似的，立马儿否认：“胡说，根本不是我。”可对方却说：“不是你是谁？”你怒火中烧，扯着脖子喊：“我哪儿知道，爱是谁是谁，反正不是我”。对方笑笑说：“不是你做的，你急什么，做贼心虚！我看就是你。”你破口大骂：“谁冤枉我谁吧啦吧啦吧……”对方说：“看看，原形毕露了吧！”你百口莫辩，瘫坐在地上，不言语。对方叹口气：“没话说了吧，这就叫无理寸步难行。”

或许没有上面这么夸张，但被冤枉、被错怪是社会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事情——任何人都有可能被别人冤枉，也有可能冤枉别人，哪怕世界上最清廉、最审慎、最公正的法官，也不敢保障自己永远不会错怪好人。当被冤枉的时候，能用最少的话为自己洗清冤屈，需要很好地心理素质与表达能力。我们可以从王熙凤在类似情况下的做法中，找到一些法庭辩论的套路来。

一、王熙凤的自证清白

在《红楼梦》第七十三、七十四回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老太太房里的傻大姐在园子里玩儿，从地上捡了一个绣春囊，上有“俩妖怪打架”图，恰好被邢夫人撞见，拿走。邢夫人把这“黄色物品”差人送到王夫人面前，王夫人暴怒，到王熙凤屋里，退下旁人，拿出赃物往王熙凤眼前一扔：

王夫人(怒):你瞧！

王熙凤:太太从哪里得来？

王夫人(颤抖声音):我从哪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就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

显然，王夫人已经断定，这东西就是王熙凤的。接下来，我们看看王熙凤的应对。

王熙凤(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

王夫人:你反问我！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何用？女孩子们是从哪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做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思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院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妹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院内拣得，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我们看到，王熙凤关系王夫人作出判断的原因为何。这很关键，因为不知道原因是没法组织反击的。王夫人说了一大堆，后面那些什么这个拣得那个拣得的说的都是社会危害性，而不是做出判断的原因。其对原因的说明只有前半段。王夫人是贵族，不会说那么明确，我给她的话调整下顺序，再补全她省略的话，其逻辑是这样的：首先，东西在园子里被拣到，肯定是住在园子里的人掉的。第二，园子里只有三类人：你们两口子、老婆子、女孩子，这三类人谁能有这种东西呢？一一排除：老婆子没这个需求，肯定不是他们的；你和你老公正直盛年，关系协调，用这些东西助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弄也没地儿弄，的渠道就是你老公这个下流东西给的。因此，这个东西落在园子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你们自己不小心掉在园子里了，要么是从你们给到了哪个女孩子手中，又掉在园子里了，总之，这东西是你们这儿的。

要说王夫人的水平绝不算低了。自己设了个三段儿论，清晰、自洽，论证中充分运用逻辑法则和经验法则，结合排除法，以及分情况讨论。这一套恐怕现在的公诉人也未必能发挥出来。怪不得人家敢说：“你还和我赖！”言外之意是：“纵然我坐在井里，你也糊弄不了我！”

其实，王夫人的论证有明显漏洞。首先，东西确实是在园子里拣到的，但不能就此认定是住在园子里的人丢的，因为园子里有固定住户，也有串门儿来的访户，他们也有可能把这些带进来；其次，住在园子里的人，并不只有王熙凤夫妇、老婆子、小女孩，还有年轻的奴才媳妇，他们也有可能用这些东西。所以，王夫人的论证并不周延。

然而，如果直接从这个角度去反驳，未必是上策。因为这种思路只是提出了其它可能性，却没有洗清王熙凤自己的嫌疑；况且来访的人只是偶尔路过，但王熙凤是坐地住户，在都有可能的情况下，谁的可能性更大，自不用说。把别人拉进来，自己也没跑了，王熙凤绝不干这样的事儿。

二、王熙凤的应对套路

王熙凤：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东西，但其中还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带连穗子一概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此其一。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着，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各个姊妹，我们多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里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他们来，又焉知不是他们的？况且院内丫头太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了出去，或借着因由，合二门上小么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没此事，就连萍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这段辩解比较长，我把套路和值得学习的东西提炼一下。在受到冤枉时，王熙凤是这样做的：

1.肯定合理部分，恳请辩解机会

在王夫人说完后，王熙凤没有马上反驳，而是承认王夫人说得“固然有理”，之后才求王夫人听自己的辩解。这样做有两点好处：及时，王熙凤确实不能说自己的没有这样的东西——就算真没有，也不能说，因为王夫人关于小夫妻有这种东西的判断符合常理，不易反驳。第二，承认对方观点合理的部分，比直接反驳更容易让对方接受，消除对立才能让别人认真去听自己接下来不同的观点。此外还要注意，王熙凤是跪下来，流着泪去辩解——在自己受冤枉的时候仍然能低姿态地恳请对方听自己辩解，这不只是出于身份差异，更是高情商的体现。

2.先把自己择清，再说其它可能

王熙凤接下来的辩解理由有三大点，其中前两点说的是香袋儿不是她的；第三点说的是香袋儿可能是别人的。这个两个方面缺一不可，而且顺序很重要。先把自己择清是最重要的，必须放前面；择清自己后，要提出其它可能性，帮助对方思考“不是你是谁”，成功地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

3.先正后反、由近及远、从正常到异常

大顺序固然重要，小顺序同样不能忽视。王熙凤在论证香袋儿不是自己的时，先提出的理由是“这个很差，我用的都是更好的”；之后提出的是“我就算用，也不会揣着到处走，不然被发现太丢人”。这两个理由一正一反，正在前，反在后，顺序很合理。王熙凤在论证香袋儿可能是别人的时，先说的是园子里的年轻奴才媳妇、之后是自己婆婆带的姨娘、再后是嫂子珍大奶奶，是未婚但不守规矩的奴才；前三种人是年轻已婚女，有香袋儿很正常，一种是未婚小奴才，有香袋儿不正常，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这个顺序是先正常后异常。再看前三种正常的情况，从奴才到姨娘，再到主子，地位由低到高；从公公的姨娘，到嫂子，再到嫂子的姨娘，跟自己的关系由近及远，所有的顺序都很合理。更值得一提的还，在每提出一个可能性后，都加一句“焉知不是他们的？”用排比增强说服力。

4.修补论证中的漏洞

经过上面的论证，王熙凤成功地把自己的嫌疑洗清了，还让很多人有了嫌疑。然而，这些有嫌疑的人里涉及到一个对王熙凤来说不能被怀疑的人——平儿，因为平儿是她的人，和她是一体的。所以，为了弥补这个漏洞，王熙凤将平儿也保下，至此，论证结束。王熙凤的辩解非常成功，看看王夫人的表现就能知道。“你起来。我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处理？你婆婆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王夫人这段也很精彩。首先强调了自己的英明；接着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话锋一转，提出目前重要的是怎么处理此事，成功地转向下一个话题。

三、套路总结

，我们再复习一下王熙凤的辩护套路：对方说的有一定道理，只是我觉得还有需要思考的地方：首先，如果是我，我会那样做……；第二，如果是我，我不会这样做……；第三，不仅我有这个机会，他也有……他也有……他们都有……；，不仅我可以保障不是我做的，我也可以保障不是……做的。

上面这段提炼出来的套路，可以用在无罪辩护的意见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