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桑兵教授多年来发表于各种学术期刊上的文章结集,共计十篇。这些曾在学界引起重大反响的文章,现统摄在“学人与学风”这一主题下,文章间有机结合,既有对学风产生的历史条件、社会环境的高明洞彻之把握,又有对学人的学术成就、治学方法的客观条理之辨析,同时寄寓作者本人的治学心得于其中,亦对当下的学人与学风有着借鉴和针砭意义。是史学专门领域研究的一部力作。
桑兵对晚清民国学术生态的剖析和呈现,一是有助于读者对当时的学人及其学术有深入的了解,获得恰如其分的整体判断和具体把握,并借鉴反思陈寅恪、傅斯年、金毓黻等学人的治学态度和方法;同时,书中也寄托了作者对当下学术生态的批判和期望,使人反思当下重指标、重名利的学术乱象。
1. 破除今人对民国学人、学术的不实“想象”,还晚清民国学术一个本来面貌——今人或是对民国学术无限憧憬留恋,或是认为当下的学术总体上已经超越民国时期学术发展的水准。本书所收十篇文章,以扎实的史料为基础,深入、地展示了民国学人及其学术的真实样貌,为我们理解近代中国学术思想变迁提供了重要的读本。
2. 考究学人间的往来交游与人事联系,回归晚清民国的具体时空,重新解读张之洞、梁启超、王国维、傅斯年、顾颉刚、金毓黻等人的学术思想——运用记录学人言行的直接材料,参酌其他报刊、档案、回忆录等资料,大体还原这些学人的历史轨迹,在还原事实的基础上,力求探寻各说各话背后的隐情真意;民国学人身处千载不遇的大变局之中,世风与学风相互激荡下,张之洞、梁启超、王国维、马裕藻、金毓黻、陈寅恪、胡适、傅斯年等学人如何自处?
3. 重新梳理陈寅恪、傅斯年等学人的史学思想及其关联,回应思想史上的重要议题——“了解之同情”能否反映陈寅恪的史学思想?如何理解胡适提出的 “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以及陈寅恪所说 “中国文学当以文言为正宗”?傅斯年如何看待西学?这一观念是否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动因何在?傅斯年、陈寅恪对宋代和清代学术有何看法?傅斯年与陈寅恪二人关系究竟如何?傅斯年留学后学术观念的突变与陈寅恪有何关系?陈寅恪、傅斯年、冯友兰等人对新儒学产生的观点分歧是什么?……。
4. 探讨影响中国近代思想、学术变迁的重要议题,把握学术风气的流转和学界世态的炎凉——《教会学校与西体中用》从教会学校切入,探讨近代世界一体化进程后发展国家民族的普遍难题:中学、西学,何为体、何为用?全盘西化还是中西汇通融合?在西学与中学将近半个世纪的争夺中,教会学校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中国哲学”探源》梳理“中国哲学”概念的发生及入华过程,探讨跨文化传通与权力渗透的深层关系。《文与言的分与合:重估五四时期的白话文》在整个近代汉语言文字演变的历史进程之中,重估白话文的成败得失……把握中国近代社会历史的重要关节,理清中国近代思想脉络及流风遗泽。
桑兵,河北威县人,历史学博士。历任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现任中山大学逸仙学者讲座教授。出版《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迁》《清末新知识界的社团与活动》《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庚子勤王与晚清政局》《治学的门径与取法》《交流与对抗:近代中日关系史论》《历史的本色:晚清民国的政治、社会与文化》等专著。主编《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及同名丛书等。合编《戴季陶集》《近代中国学术批评》《近代中国学术思想》《国学的历史》《读书法》等。
绪论: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风/005
教会学校与西体中用
一 圣道与技艺/032
二 分途未必并重/038
三 西体双轨/044
四 分途与合流/050
“中国哲学”探源
一 “东洋哲学”与“支那哲学”/058
二 泰西哲学与中学/068
三 “中国哲学”的取向/076
文与言的分与合:重估五四时期的白话文
一 废除汉字:近代汉语言文字改革的目标/088
二 我手写我口:白话文的过渡使命/096
三 文言白话 孰为正宗/104
四 龙种?跳蚤? /110
马裕藻与1934 年北大国文系教授解聘风波
一 元勋还是罪魁/118
二 解聘与辞职/124
三 师、生、校异趣/133
四 挽留背后的矛盾/145
五 消沉与发奋/154
金毓黻与南北学风的分合
一 北将入主南营/164
二 南北新旧/171
三 由分而合归本原/179
留欧前后傅斯年学术观念的变化及其牵连
一 留欧前后的转变/194
二 顿悟:环境与交友/210
三 敬而不畏之畏/222
四 心照不宣的礼让/232
陈寅恪的西学
一 学问难以贯通中西/245
二 中国的东方学首席/254
三 国人之中 西学较优/263
四 取珠还椟/269
五 申论/275
民国学人的宋代研究及其纠结
一 宋代为中国学术文化高峰/280
二 “ 宋学”渊源 /289
三 新宋学及其取径/301
四 南北宋的高下/313
“了解之同情”与陈寅恪的治史方法
一 取西洋哲学观念/322
二 了解之同情/329
三 宋贤治史之法/335
求其是与求其古: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的方法启示
一 思想为语言所支配/341
二 求其是与求其古/349
三 方法为仪型 结论不成立/355
人名索引/365
征引文献/373
绪论: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风
(节选)
人生苦短,转眼已是耳顺之年。虽然按照如今的算法,仍在壮岁,毕竟不如少年时来日方长的无忧无虑,却一如既往地满怀学术的热情与向往。记得读博期间,业师年满花甲,在弟子的眼里心中,已是纯然长者风采。如今在门下士看来,自己的形象或许亦相仿佛,只是内心浑然不觉老之将至。
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历程中,昙花一现者多,几度辉煌者鲜。中国不仅历史长,而且文化一脉相承,所以史料甚多,史学较精,在中国治史尤其是治中国史,是对学人的一大考验,同时也是一大幸事。
屈指算来,尚待完成的计划为数甚多,在编拟编的大型资料和编年系列各有十数,在写拟写的专书还有数十,而且常常触类旁通,生发出许多预想以外的新枝。如果不从现在起就缩短战线,集中精力,势必抱憾终身。学问始终是令人遗憾的事业,尤其是史学,必须绝顶聪明的人下笨功夫,等到功力见识皆备之时,已是去日苦多,时光不再。治学总体上说当然是层垒叠加,后来居上,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喧嚣声中,不知有多少各领风骚数百年的才人的远见卓识被时光埋没。
缩短战线,并非如陈垣所说,减少时段与方面;而是如陈寅恪所为,不与人无谓争论,减少应酬,不好为人师,不争闲气。概言之,舍弃俗物牵挂,全力以赴,潜心著述,以待来者。顾颉刚少年成名后曾经慨叹,出名前穷死,出名后忙死。前者如今已经不成问题,后者却是扼杀无数才俊的陷阱,与鲁迅说的捧杀有几分近似。广州僻处岭南,应酬有限;极少担任名目繁多的各种评审,免去劳而无功的审议和光怪陆离的人情;遵循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道,无须江湖,不必乡愿。除了气候不宜居之外,正是孤往治学的理想所在。加以学问的兴趣广泛,空间足够,可以沉浸其中而自得其乐。
所谓真理不辩不明越辩越明之说,在抽象思维领域作用不小,而在史学研究领域,至少就近代以来的实际进程看,历次论战所导致的著述井喷,固然在引起广泛关注方面颇具影响,可是对于学术的实际推进,不仅有限,而且有时还会适得其反。网络时代,读书治学,更要注重孤往,因为坐拥书城,绝非难事,即使归隐林泉,只要能够上网,与身居闹市相比,也不过少了喧嚣和嘈杂,反而有助于专心致志。而科技的日新月异,使得潜心读书更加重要,单凭检索关键词做出来的学问,只能是浅薄的时髦。
命运因缘,冥冥之中一线相牵。少年时到过的桂林良丰雁山公园,不仅曾经做过清季民初要人岑春煊的园子,还与不少民国学界胜流有缘。1932年,广西省政府在此创办广西师范专科学校。1935年1月,胡适南下,曾到此一游,还以附近有相思江、岩边有相思红豆树,为园中的岩洞取名“相思洞”。后来广西师专并入广西大学,1942年,陈寅恪一家在热心之士的帮助下,从沦陷的香港脱险。因为担忧身体无法适应西南大后方的环境,陈寅恪滞留桂林,便在广西大学临时任教,因此与从来礼让的傅斯年就去留问题发生分歧,产生隔阂,埋下不愿远走海峡彼岸的心理伏线。
小时候居住的奇峰镇,与良丰墟由相思江一水相连。只是当时全然不知这许多故事,如今也不必自续出来一段前缘。同一条江流淌着不一样的水,就好像民国学界的取向与风气不仅五花八门,而且随时流转。今人对民国学术的憧憬,很大程度反映了自身对学界现状的不满和失望。反之,以为今日学术总体上已经超越民国时期学术发展的标高,则多少有些托大。无限向往与盲目自信这两种观念看似相反而其实相同,都缘于对民国学人及其学术缺乏深入的了解,或许还相当隔膜,因而整体判断和具体把握难以恰如其分。时下每每听闻标举称引民国学人及学术不能得当,心中总感到几分异样。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清人赵翼的名句不仅能够说诗,也可以转而论学。只是意思有二解,按照本意即不断推陈出新,不必固守模仿。可是,如果每一代都是才人辈出,又都能够各领风骚,则一时代必同时有无数各领风骚之人竞妖娆。各代之间,也就无所谓高下之分。另一转意,虽然历代均有才人,却只有少数能够各领风骚,而且并非每代皆有,所以数百年间只能由不世出的高人所笼罩和覆盖。如此一来,历代学术发展的峰值高下不同,每一代的高峰跌宕起伏,后代未必高于前代。能够登顶一览众山小的,寥寥数代区区数人而已。在那些相对低洼的时代,有心向学之士不得不对着逝去的古人高山仰止,望着无尽的来者徒叹奈何。
平心而论,民国学术的总体状况未必良好,而形形色色的乱象却并不罕见。除了当局力所不及、管控不到之外,今日所有的各种问题大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而且相当严重。国立者派系争斗不已,私立者大行妾妇之道,教会学校则有食洋不化之嫌,否则民国的大学就不会有层出不穷的风潮。而主政期间相对平静的,如梅贻琦之于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罗家伦之于中央大学,并不是因为教育理念有何过人之处,只不过把准了校方、教授、学生三者之间的变量关系,利用教授控制学生,防止师生联合对付校方,从而立于不败之地,也不会留下骂名。这点秘诀,说到底不过校园政治的权谋而已。清华大学以“神仙、老虎、狗”来形容该校教授、学生、职员关系的经典表述,也很难复制。况且,海峡对岸的清华还出现望文生义的曲解,误以为有辱办事员的人格。
蔡元培执掌北京大学时,在“某籍某系”的协助下,确立了教授治校的规则,较大化保障了教授的利益,也为大学与当局的冲突不断添加助力。后来蒋梦麟相继主持教育部和北大,配合国民政府的集权统一,改为校长治校、教授治学,以新旧为名,排除异己,看似收效显著,其实至少在人文学科方面与所预期及宣言并不相符。而当时各地各校纷纷力争国立化,与现在颇有些滑稽的去行政化背道而驰,加上条件有限,环境不佳,人数不多,若是平均而言,水准的确未可乐观。如果以水平线以上的成果进行比照,得出普遍不如现在的结论也不算过分。
不过,民国学人仍然身处千载不遇的大变局之中,又受到古今中外贤哲的熏染浸淫,代表体现时代标高的几位大家,无论功力、见识、意境,能够望其项背者也为数不多,遑论超越。况且当时的乱象难登大雅之堂,只是混饭吃的手段伎俩,在坊间或有盲从,在学界却口碑不佳、风评甚恶,连官场也未必以为然。那时学界对于高明还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追求,也有一旦下海无法从良的戒惧,除了无知无畏和有意出位,一般不敢恣意妄为,否则很难在学术界容身立足。
学术无序失范之时,读书治学更应不与今人较,而与古人较。一时代学人若一味与同辈争胜,则所争不过名利,所占领的制高点很可能不过低洼地。若寻求学术本身的至高无上,虽然还有心向往之而实不能至的问题,毕竟有了取法乎上的前提,才可能有后续得道的造化。严格说来,一时代学术的高度,其实不是由此一时代的平均水准所决定,而是由所达到的较大标高来衡量。就此而论,今人唯有努力向上,而不能自欺欺人。明乎此,不必针对一般水准如教科书或普遍性进行不破不立的革命,学术史上由此带来的改朝换代,充其量不过是从一种平庸到另一种平庸的转移。若以古今中外的贤哲为准的,没有局限,又何须破除?正所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何须勤拂拭,不使有尘埃”。
本来学问只是少数有志者的兴趣,如果广泛参与,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一些所谓方法范式能够流行,显然不是因为高明,而是简单易学,以致众从。说到底,其存在的价值主要是为有需求者提供方便。民国时期,那些面向青年和大众的学问,还有鼓动思潮的作用。当年胡适许愿中学生也可以整理国故,未必是存心蒙人,而是史无前例,又多少有几分少年不识愁滋味,唱了些等而下之的高调,贻笑大方。所以,要追仿古今中外的贤哲,必须心向极高处,而不以时流为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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