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贤名:能劝的人

不惊不惧，担起俗务

深冬夜，落雪如刻骨，一夜之间，就积到脚踝厚。奉天的冬天冷得彻骨，摧人肠，透心寒。簌簌的雪声里，一盏灯火点起仅剩温暖，透过依稀暖和的光，能瞥见秀丽的侧脸，纤细的手和不断少去的墨。

算盘声起，噼里啪啦，念念有词，灯火下的那双手，熟练又洞若观火。这是于凤至接手管家权的及时个年头。账本已经堆得老厚，底下来禀事的人也都从寿夫人那里转到她手头。那会儿，张闾瑛还没落地，于凤至身怀六甲，还看账做事到深夜。手下人劝她要早点休息，她点点头，但低头继续算账。其实这点账目根本难不倒她，她从小便跟着父亲做生意，帅府的账目虽然多，却也不是无理可寻。难的却是人情关系，密布如网，帅府的几位夫人，外头的往来，要做到面面俱到，还是很费心力的。

这座帅府整修不久，觉得原先的不够宽敞，长子要娶媳妇另立门户了，各房的孩子又眼看着大了起来。他就把原来的宅子整修成了一个三进四合院，在张学良和于凤至补办奉天婚礼后才搬了进来。

这座四合院是坐北朝南的格局，从空中俯瞰就是一个“目”字，面积达三千九百平方米，房屋十七栋，房间有五十七间，建筑风格庄严而华美。打开正门，就是一个东西长达百米、南北宽度为十六米的宽阔院落，往里面折进去，就是东西两个辕门，衬着葳蕤花影，无风自摇，中间有一块巨大的影壁，正中有用汉白玉雕成的“鸿禧”二字，四角俱雕琢雄狮或者凤凰，一进来，似乎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傲威严。

内堂的屋宇都是青砖碧瓦，长廊缤纷，雕梁画栋，柱子上雕刻镂空雕花与彩绘木雕，有阳光折射过去时，便是金碧辉煌，耀眼堂堂。本人没什么艺术细胞，但这房子却造得漂亮。

管理了家事后，于凤至在原本的基础上，对家政内务进行了一些调整改善，住处的分配，丫鬟家奴的分拨，她的手段是柔中带刚的，既润物细无声，也雷厉风行。用人们对这位少奶奶敬爱有加，太太们和的其他儿女，也都敬服她的管理。新官上任没几天，她就将整座宅子治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们也调教得服服帖帖的。

和几位夫人商量过后，于凤至决定抽出一套院子，专门作为处理事务之地，同时给警卫、电工、厨房、仓库、账房等机构都分别安排了办公场所，分工明确，专人负责专职，各为其政，互不干扰。这也是于凤至每天处理事情的地方。每天，她从后院过来，走过长廊，穿过垂花仪门，来到这里。隔壁套院则是办公与生活起居的地方，秘书室、书房、客厅和卧室都在同一个院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雕花门楼上方竖着一块匾，上书“望重长城”四个字。

后院则是内眷居住所在。正房有七间，正中厅堂供奉张家祖先灵位，因为原配妻子早逝，至死未踏入过帅府，因此东西各三间由卢夫人和陶夫人居住，东三间住卢夫人，西三间则是陶夫人，陶氏出家之后，西三间便空置了。院子的东厢房则是的四夫人许氏和她的孩子们住的，包括年幼的张学思。至于最为宠爱的寿夫人，起初是跟着住在二院，专门为她修建的小楼落成后，才搬了过去。

自从三夫人陶氏看破红尘出家为尼后，府中生活最窘迫的便是四夫人许氏，她为人低调，不争不抢，自然也不怎么受宠爱。于凤至却很看重她，她觉得这位四妈妈，虽然出身贫寒，但为人做事半点也不拖泥带水，亦是很明白事理的爽快人。她受得起宠爱也经得住冷落，虽然膝下有四个孩子，较大的也不过八岁，但每个孩子都被教养得知书达理，不骄不躁。于凤至也佩服她的志气，她年幼家贫，不能读书，一心想要上学，等到生活优渥已经嫁为人妇，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断断续续地念完了奉天女子师范，确实很叫人佩服。

说起来，许氏和于凤至还是校友，在某些事情上她们的观点时常不谋而合。譬如在教养孩子上，她们都赞同不能依赖家里势力，而应该自立谋生。因此，许氏教出来的孩子都非常有出息，这大约也是许氏内心本身就是一位独立自主的女性，从未将希望寄托在身上，因此在教育下一代上格外用心。

在于凤至进府之前，各房太太们很少来往。这种格局直至凤至管家之后，才被打破。身为女人，她当然很了解女人们的心思，不论是跟谁分享丈夫，心里难免不快。可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到底都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彼此和睦，互相有说有笑的，那才叫家人。

她的父亲于文斗没有妾室，于家一直是非常和睦温馨的家庭，因此她也希望，能够在帅府里出现这种氛围。没过多久，四夫人许氏的生日就快到了。于凤至借着这个由头，请来其他两位夫人为许氏庆祝生日。

非常明显，于凤至此举，打破了帅府素来各为其政的局面。此举意在一个“和”字。家和万事兴，她比谁都深谙这个道理。收到邀请的两位夫人先是一愣，然而她们也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于凤至的想法，不论她们内心起了怎样的波澜，最终翩然赴宴。寿宴就在许氏的屋子里，开了七张席，首席坐寿星、两位太太和于凤至夫妇，剩下的坐着孩子们、用人以及警卫们。

这个寿宴，于凤至给办得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众人都笑逐颜开。席间，几位甚少来往的姨太太们也放下心结，一同夸赞于凤至。

忽然间，办公回来，看到这样一幅场景，面无表情，并不言语。几个人的心都一块儿提起来了，给姨太太做寿，在帅府里还是头一回，也不知道这男主人是高兴还是不快，高兴也就罢了，要是不快活，所有人都得跟着吃瓜落儿。张学良动了动，想把事情给担下来，于凤至拉了拉他的手，自己站起来说：“爹回来了，我们在给四姨娘做寿，凤至也是头一回帮人做寿，要是做得不好，您可别怪儿媳。”

他是谁？东北及时把手，手里捏着几十万兵，连北京都敢叫板的人，于凤至居然当面这么说。众人都给她捏了一手心的汗，生怕一个不高兴，就拿她开刀。到底今天这事儿，也没有得过的允许。

岂料神色古怪地看看许氏，又看看于凤至，却笑了起来：“这不是好事儿嘛！”说着还拿出一百大洋，当作寿礼。既然都不反对，那么姨太太也能做寿这事儿算是定了下来。这还不算，打这以后，不仅是过生日的时候，大家能聚上一聚，便是平素里没什么事情，也有相互串个门送个点心的，内宅里感情虽然还比不上寻常人家，但跟之前比起来，却已经是云泥之别。显而易见，与此同时于凤至在张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在此之前，她只是张家的大少奶奶，奉命打理家事，还有许多人对她敬畏却并不心悦诚服，此事之后，她的胆色、能力、人品才真正征服了他们。

并不是男人才有江湖，女人也有斗场，未必血光淋漓，未必刀光剑影，未必招招致命，然而，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个不易察觉的动作都可能是一次交锋，女人的战争，就在这一次次无形的过招中分出胜负。而于凤至，显然是个中高手。

而她的心，却并不打算只将自己禁锢在后宅里，做一个平衡家长里短的主妇。随着与韩淑秀等人的交往日益深切，她发现，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正在被苏醒，像冰雪融化下潺潺汩动的溪流，穿过乌黑圆润的石壁，唤醒了还不知道姓名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