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恩，”厨房传出芬恩舅舅疲惫沙哑的声音，“你能过来一下吗？”

我走进厨房的时候他抱住了我，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你记住，那把茶壶是给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好不好？”

“好。”

“答应我，你只会用它招待好的人。”他的声音变了变，有些断断续续，“只有那些好好的人，好不好？”他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看也没看他，点了点头。

我答应。然后他捏了捏我的手，放开我笑了。

“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他说，“我只想让你认识那些好好的人。”

就在那时，我彻底崩溃并大哭起来，因为我已经认识了好好的人了。芬恩舅舅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好好的人。

那是我一次在芬恩舅舅家看到那把茶壶。我曾以为那会是我一次看到它，直到今天它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把剩下的包装撕开，然后把茶壶立在我的梳妆台上。它还是老样子。我从床上捡起壶盖，把它盖在茶壶上。这时我发现壶里有东西。及时眼看过去好像是一团包装纸，但又似乎叠得过于整齐了。然后我就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竹恩收”。一张纸条？可能是芬恩舅舅留下的？我心里立刻又惊又喜。

我用那些包装纸重新把茶壶包起来，但留下了那张纸条。我把茶壶重新放回盒子里，又看了一遍。没有寄件地址，也没有邮票。怎么会没有邮票呢？有一瞬间，我愚蠢地认为可能是芬恩舅舅的鬼魂把茶壶带给我的。但随后我想到了那个邮递员。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他穿的衣服一点儿都不正式，一顶深蓝色棒球帽加一件海蓝色夹克。要是爸妈知道我开了门，肯定会杀了我的。但还不止这些，他看我的方式也有些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觉得有点似曾相识呢？突然，一切都明了了。是葬礼上那个男人，就是格蕾塔说他是凶手的那个人。我全身一阵战栗，他竟然直接来到了我家门前。

我从床上一把抓起那张纸条，然后把盒子推到了壁橱最里面。我跳下楼梯，一把抓起外套。我把纸条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虽然天要黑了，我还是去了树林。

竹恩，你好，

我的名字叫托比。我跟你的芬恩舅舅是很亲密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可能见一面。我想你可能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们曾经通过电话。如果那次电话给你造成了任何困扰，我在此真诚地向你道歉。另外，我知道你还在葬礼上看到了我，我是一个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请不要误会，或者害怕，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告诉你父母关于这封信的事，包括你姐姐，我想你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你可能是一个像我一样如此思念芬恩的人，我觉得哪怕只见一次面，对我俩都会有好处。

以下是我的提议：3月6日下午3：30，我会在你们那个火车站等。如果你跟我在那里见面，我们可以一起搭车到下一站，这样我们可以平静地聊一聊。这样可以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的，不过那可能不是真的。

真心期待不久能见到你，托比

1987年1月26日

这就是信上的内容。我不得不坐在学校停车场路边的路灯下读这封信，因为我到树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有几个玩耍的孩子在等妈妈来送晚饭。我待在停车场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头上戴着风帽，希望没有人看到我。

一读完那封信，我就把它重新塞回口袋里，径直走进了昏暗的树林里。林子里很湿，到处结了冰，但我毫不在意。我走啊走，一直走到小河边。河边全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但中间的河水仍然在流淌着，急速地蜿蜒而去，好像怕被抓住似的。我跨过小河又走了一段，然后坐在一块湿湿的大卵石上。我可能比自己想的走得更远，因为我已经能听到狼的嚎叫声了。或者可能不是因为我走远了，而是它们走近了。我把纸条打开，想再看一遍。周围是狼的嚎叫声，我坐在那儿眯着眼睛想把纸条上的字再看一遍，但什么也看不见。虽然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但树影仍然挡住了仅有的一点光。

不过没关系，我不需要有光，纸条上的那些字已经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你可能是一个像我一样如此思念芬恩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怎么会有人想到假扮成邮递员出现在他男友的外甥女家门前，觉得他思念芬恩，我的芬恩舅舅，跟我一样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害死了芬恩舅舅的人。我本可以和那些狼一起大喊；我本可以放声大吼一次，让我的气息化作寒冬树林里的幽灵。但我没有，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想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我想把那些碎片丢进湍急冰冷的小河里，看着它们漂走。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把它重新叠成一个厚厚的小方块，塞进口袋里，然后转身往家走。

……

起初，妈妈走进客厅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她抬头看看那幅画，又看看我。她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离我很近，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她身上有一股柠檬味洗洁精的味道。

“竹恩，”她说，“竹恩，有些关于芬恩舅舅的事你必须理解。”她把脸扭向一边不看我，过了一会儿又转过来，“我知道你曾经多么爱你舅舅。我也是。他是我的宝贝弟弟，我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他。”

“是爱。”

“什么？”

“是爱，不是爱过。我们仍然可以爱他。”

妈妈抬起了头。

“你说得对，我们当然可以。但问题是芬恩舅舅并不总能做出好的选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他并不总能……”

“在乎别人想让他做什么？”

“是的。”

“他不在乎你想让他做什么。”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芬恩舅舅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也是一个好人，但他有时候可能有点太轻信别人了。”

妈妈经常说起芬恩舅舅这方面的事，说他为什么总也长不大。她说的时候好像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对于我来说，这正是芬恩舅舅较大的优点之一。

“那这个跟他的公寓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竹恩，呃，芬恩舅舅有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芬恩舅舅是同性恋，妈妈。大家都知道。”

“你当然知道，当然。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不好？我们不必再操心他的公寓了。”妈妈揉揉我的背，笑着说道。她准备站起来，但我还没说完。

“那，如果我想去那儿呢？”我说。

妈妈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盯着那幅画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等她终于又看向我的时候，她一脸严肃。

“听着，竹恩，有个男人住在那儿。明白了？他是芬恩舅舅的……特殊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妈妈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虽然我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克制自己，“我不想再掺和这件事……”

我忍住没笑出声来。“特殊朋友”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幼儿园的野外旅行。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唐娜?福尔杰牵着手，先两边看看再过马路。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想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们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吗？”

我还是小声笑着，但当我细细回味整件事情的时候，我再也笑不起来了。芬恩舅舅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死了之后会有人搬进他的公寓里去。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告诉我呢？

我又摸到了那张纸条。上面这样写着。托比。我知道这位特殊朋友的名字。

当时，我本可以马上问妈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起过这位特殊朋友，这个托比。但我忍受不了这样做，这样让自己难堪，搞得好像这对我很重要似的。过去几年里，我一直把芬恩舅舅当成我好的朋友，好好的朋友。或许是我误会了。

我朝妈妈点点头，没有看她的眼睛。那一刻，我本来想要告诉妈妈，芬恩舅舅的“特殊朋友”曾到过我们家门前，芬恩舅舅的“特殊朋友”知道我是一个像他一样如此思念芬恩舅舅的人，芬恩舅舅的“特殊朋友”让我去见他的事，似乎都不可能了。

“好，结束吧。我不管了。”我说。虽然我竭力压抑，但我最想做的事情还是大哭一场。不只是因为芬恩舅舅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那个人的事，更让我伤心的是，我现在没有办法亲口问他了。直到那时，我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理解“去世”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