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周有光(修订版)》以作者与传主周有光及其家人十五六年的交往为基础,以作者历时九年、行程近万里的对历史的实地考查为脉络,以对话访谈、图书文字作品、展览实物、历史图片、作者实地摄影照片、手绘画作等大量史料为依托,既遵循了周有光人生历程中的主要时空地点的变换,又逐步展现了作者边走、边读、边写、边想的独特风貌。本书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对于理解和研究周有光及其人生经历与成就都有较好的学术价值的参考;对于了解和还原中国近现代百余年的社会文化历史,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成长史、生活史,也提供了一个史料较为丰富的窗口;同时,本书也是对周有光先生逝世的纪念。
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生前亲自审阅、题写书名,并评价本书为“写得好”的周有光传记
陈光中1949年9月生于大连;1966年随父母迁京,就读于北京八十中学。当过学生、插队知青、铁路养路工人、蒸汽机车技术员、计算机工程师、文字编辑。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博物馆学会会员、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员。 喜文字,好摄影,偶习绘画。写过若干小说、散文、评论,画过些许漫画、插图。著述颇丰,包括:长篇传记《侯仁之》、《走读鲁迅》、《走读周有光》,以及《风景——京城名人故居与轶事》(共八册)、《北京胡同》、《走读京城角落》、《走读京城人物》,等等。部分作品在中国香港地区、中国台湾地区以及韩国出版。
自序
一 初识周有光/1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二 常州 :礼和堂/23
周有光用朗诵一般的语调,慢悠悠地说:“我是生在常州,长在苏州,读书在上海,一步一步离开家乡……”
三 常州 :青果巷/37
巷里行人稀少,偶尔有蒙着雨披骑自行车的人匆匆驶过,车轮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划出两波长长的水花。屋瓦黝黑,粉墙湿润,这时的青果巷,真是韵味十足。
四 常州 — 苏州:中学时代/53
那里迁来了一所私立学校,名为“乐益女子中学”。再不久,这女校的校主一家也搬过来了……不过,时常路经此地的周有光,对这些并未在意。他毫无预料,自己未来一生的命运,竟然会同这家人紧紧地连在一起。
五 上海 :从圣约翰到光华/69
一辆独轮车,载着周有光和他的行李在田野上缓缓而行,跨过了九百年的文化时空,抵达圣约翰大学那华丽的校园,这是一幅耐人寻味的神奇画面。
六 苏州 — 上海:九如巷与吴淞口/87
此时的“张家二姐”已是一个成熟美丽的少女,周有光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
七 上海 — 杭州 :温柔的石堤/103
周有光与张允和的“爱情三部曲”进入高潮阶段,在之江大学也已经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有一次,周有光那六十多岁的母亲居然也特地到杭州来了。
八 上海 ─ 苏州:乌鹊桥弄/123
怪不得叶圣陶说,九如巷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自打娶了张允和,就有享用不尽的幸福。那幸福有时来得很意外而又恰到好处,似乎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九 重庆:观音岩荫庐/141
在飞机轰鸣炸弹横飞的重庆,每一个人,每24小时,都在经历生死的考验。抗战期间,有为抗击外寇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也有为保障后方稳定而默默工作的人们,周有光他们便属于后者。
十 重庆:唐家沱/161
小和若在,也会长成窈窕淑女、也会嫁为人妻、也会有自己的子孙,屈指算来,如今也应是82岁的年纪了。然而,一个幼小的生命,就在6岁那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十一 成都:华西坝/179
入川时是二十件行李,七个人……出川时只剩了五件行李,四个人。八年,就这样熬过来了!
十二 上海:东照里/197
经八年离乱,张家十姐弟再次团聚。他们去照相馆拍了好多照片,有四姐妹的,有十姐弟的,最辉煌的一张,是十姐弟及其“家属”的大团圆。
十三 北京 :沙滩后街/219
这真是一个典型的“黑色幽默”。周有光喜好钻研字母,可做梦也没想到几个字母竟会闯下如此大祸,连累了妻子,也害苦了自己。
十四 北京 :《汉语拼音方案》/237
据周有光统计,从新中国成立直到20世纪80年代,文改会收到各界人士寄来的“文字”方案竟超过三千个。他说:“这是中国特有的爱国现象。”
十五 北京 :风暴乍起/259
正所谓“祸从口出”。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挑动了倪海曙的雅兴,随口吟了一句:“伊凡彼得斯大林”,常患“多语症”的周有光在旁边应声而和:“秦皇汉武。”……这下周有光名正言顺地进了“牛棚”。
十六 宁夏 :西大滩/275
周有光独自在西大滩那个无人知晓的土坯房里度过了他的64周岁生日。多年没有经历单身汉的生活了,他还需要慢慢适应。
十七 北京 :从沙滩到后拐棒/297
从工作状态变为休闲状态,作为生活方式的改变,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从用笔写字变为用电子打字机打字,作为工作形式的改变,也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十八 “朝闻道,夕死可矣!”/317
他不过是在“说真话、不说假话”的基础上,坚持讲事实,讲常识,讲逻辑。如此“三讲”,应是认识世界的基本方法。
附录一 周有光年谱简编/338
附录二 周有光部分著作书目/342
后记/345
插图索引/348
一 初识周有光
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周有光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我与她仅有“一面之交”,些说,是70分钟。本来约定只聊一刻钟的,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若不是有客人来,我已经忘了时间。见面的及时句话,她用浓浓的南方口音说:“咱俩是同志!”我不解。她嫣然一笑:“我最喜欢紫颜色,多子多孙啊!你也穿的是紫颜色。所以咱俩是同志嘛!”那是2002年5月19日。虽是初夏,天气已经热得很了,所以我穿的是一件紫色的短袖衫。她的衣服果然也是紫色,但紫得很不一般。我对衣料不在行,说不出她的上衣是什么料子。似乎是一种丝绒,动静之间,会有奇妙变幻的光晕在闪动。那衣服的样式更不一般,是一件中式对襟小褂,配上精致的黑色扣襻,有浓郁的古典韵味。她整个人都有那样一种古典韵味。比如她的头发,几近纯白,细致地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几个发卡随意一别,便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我不太会形容一个人的容貌,所以借用别人的一句话:“年轻时她的美,怎么想象也不会过分。”——我想作一点小小的更正:这句话去掉“年轻时”三个字,也许要更。因为我在见到她的时候及时次认识到:“美”是无须用年龄来限定的。我还想说的是,“美”未必表现在容貌上。允和的美也很有些不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琢磨透这“不一般”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但很快我就明白那原因了:她始终在笑。微微的、淡淡的,是如同孩童般纯真的、极其具有感染力的笑,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绽开笑纹。她说了好多故事。有趣的,幽默的,动人的,曲折的,哀伤的……她始终在笑着说,我也始终在笑着听。我们都沉浸在故事里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直到有新的客人来了,是事先约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不得不告辞。一 初识周有光
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周有光
说来自觉汗颜: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我对“周有光”竟是一无所知。我认识的,是周有光的夫人张允和。
我与她仅有“一面之交”,些说,是70分钟。本来约定只聊一刻钟的,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若不是有客人来,我已经忘了时间。见面的及时句话,她用浓浓的南方口音说:“咱俩是同志!”我不解。她嫣然一笑:“我最喜欢紫颜色,多子多孙啊!你也穿的是紫颜色。所以咱俩是同志嘛!”那是2002年5月19日。虽是初夏,天气已经热得很了,所以我穿的是一件紫色的短袖衫。她的衣服果然也是紫色,但紫得很不一般。我对衣料不在行,说不出她的上衣是什么料子。似乎是一种丝绒,动静之间,会有奇妙变幻的光晕在闪动。那衣服的样式更不一般,是一件中式对襟小褂,配上精致的黑色扣襻,有浓郁的古典韵味。她整个人都有那样一种古典韵味。比如她的头发,几近纯白,细致地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几个发卡随意一别,便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我不太会形容一个人的容貌,所以借用别人的一句话:“年轻时她的美,怎么想象也不会过分。”——我想作一点小小的更正:这句话去掉“年轻时”三个字,也许要更。因为我在见到她的时候及时次认识到:“美”是无须用年龄来限定的。我还想说的是,“美”未必表现在容貌上。允和的美也很有些不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琢磨透这“不一般”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但很快我就明白那原因了:她始终在笑。微微的、淡淡的,是如同孩童般纯真的、极其具有感染力的笑,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随之绽开笑纹。她说了好多故事。有趣的,幽默的,动人的,曲折的,哀伤的……她始终在笑着说,我也始终在笑着听。我们都沉浸在故事里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直到有新的客人来了,是事先约好的,我才意识到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不得不告辞。
拜访张允和的缘由,是我前不久刚刚去过苏州她家的老宅。那是出于一位朋友的建议。她知道我正在写关于名人故居的东西,听说我要去苏州,告诉我:“你应当去九如巷的张家看看。”见我对九如巷和张家一无所知,她很认真地说了许多事情,使我觉得的确很值得去看看。九如巷在苏州老城靠南一些的地方,张家位于胡同中部,并不难找,因为这只是一条短短的巷子。但是进入张家的院子后,会发现这里另有一方天地:小小的庭院洋溢着一片绿色,草木丛中时而探出数枝盛开的花朵,连空气似乎也比外面清新了许多。接待我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自我介绍说,姓张,名寰和;耳朵不太好,说话需要大声些。有一点使我感触颇深。这些年来,名人也好,名人的子女或亲属也好,我多少也接触过一些。热情的、随和的、认真的、冷淡的,高傲的、充满警惕甚至敌意而毫不客气地让吃闭门羹的,各种各样的态度基本都曾遇见过,但是,像张家这样,对一个陌生的来客没有任何戒心,敞开大门、敞开心扉,以最纯洁无瑕的心情迎接每一位客人的,并不多见。与张寰和——包括后来与张允和——谈话的感觉,犹如熟悉的朋友或亲属之间的闲聊,十分轻松。于是,张家的情况,就在这轻松的闲聊中慢慢向我展开了比较清晰的轮廓。张家原籍安徽合肥,可算当地名门望族。祖父张树声为晚清重臣、淮军名将,先后任直隶按察使、山西按察使、山西布政使、山西巡抚、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兼通商事务大臣、贵州巡抚、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署理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等,这一大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职务,恐怕还未说得。父亲张冀牖未入仕途。辛亥革命后举家前往上海,后来迁至苏州。后,受到新思想的影响,于1921年变卖部分家产创办了著名的乐益女子中学以及一所男子中学——平林中学,自己担任这两所学校的校主,此后男中未能持久,则全力办好女校。他与蔡元培等人交往颇深,聘请了许多思想激进的各界人士来校任教,如侯绍裘、、叶天底、匡亚明等人。中国共产党在苏州的及时个当地组织——苏州独立支部就是在乐益女中秘密建立的。现在该说到张寰和这一代人了。张冀牖先后有两位夫人。及时位夫人陆英,21岁嫁到张家,生有14个孩子,其中5个夭折,留下4个女儿、5个儿子。她36岁那年因拔牙引起血液中毒,不幸逝世。第二位夫人韦均一,生有3个孩子,但仅有一个儿子活下来。这样,张家就共有10个孩子了。这姐弟10人虽然同父异母,却感情极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并非是同一个母亲。张寰和很仔细、很认真地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这些兄弟姊妹的名字和情况。大姐元和,1907年生,喜爱文学,尤擅昆曲,现定居美国,仍以研究昆曲为较大嗜好;二姐允和,1909年生,现在北京;三姐兆和,1910年生,曾在《人民文学》杂志社担任编辑;四姐充和,1913年生,曾在美国耶鲁大学担任书法及戏曲教授,现定居美国。接下来是6个弟弟。大弟宗和与二弟寅和已经去世;三弟定和,1916年生,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作曲家,现住北京;四弟宇和,1918年生,是张家从事自然科学研究的,为南京中山植物园研究员,现仍在南京;五弟寰和,1919年生,继承父业担任“乐益”校长,始终从事教育工作;最小的宁和,1926年生,家里人为了纪念一个早年夭亡的六弟,称宁和为“七弟”,他26岁时便成为中国交响乐团及时任指挥,后为比利时皇家乐队成员,现在国外。屈指算来,眼前的张寰和应当是83岁的老人了,但他并不显得苍老。他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很年轻——上面还有那么多的姐姐哥哥,我怎么能说自己“老”呢!十姐弟的名字有一个特点:女孩子都有“两条腿”,注定要跟人家走;男孩子都有“宝盖头”,应当留在家里。但是,实际上只有张寰和是“留守”苏州的。十姐弟原有“小名”。女孩子依次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男孩子则叫“大狗”“二狗”……。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和”字:和美、和谐、和平、和睦。所以虽然“毛(猫)狗同‘笼’”,却从不争吵,相处得好极了——张寰和说:这是二姐允和总结的。我注意到,虽然张家姐弟男孩居多,但张寰和的话题却始终围绕着几个姐姐,尤其是二姐允和。比如,几个姐姐的婚姻,就大都与允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说:将来你见到二姐,她一定会告诉你她是怎样当“媒婆”的。后来张允和果然说到她是如何为姐妹决定婚姻大事的——她说:只可惜四妹没请她这个“媒婆”,自己嫁了个“洋人”。大姐元和迷恋昆曲,以致由戏及人,爱上了著名昆曲小生顾传玠。但是,由于二人家庭背景相差悬殊,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很难承受来自各方面的舆论压力。犹疑难决的元和向二妹倾诉了自己的心事,允和当即回信:“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元和终于下了决心,用当时上海小报的话说,是“张元和下嫁顾传玠”。顾传玠自己也开玩笑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实际上,他们婚后感情极深。二十多年前顾先生去世,后来元和特地为他印制了一本《纪念册》。而元和本人虽已年逾九旬,仍在痴迷地研究昆曲。张寰和说到这里,进里屋取出一本元和饰演杜丽娘的《身段影集》,那些照片还是她92岁时拍的。说来也巧,正说到元和的事情,邮递员送来一封国外来信,张寰和笑着说:“正是大姐来的,说的还是昆曲的事!”在他看信的时候,我发现墙上悬着的条幅居然是沈从文的手笔,写的是李白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文学大师、著名学者沈从文本来就是张家三姐兆和的夫婿。而二姐允和却在他们那段姻缘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后来允和在与我聊天的时候学沈从文——她称他为“沈二哥”——的湖南腔调,拖着长声说:“‘媒婆’!沈二哥就是这样叫我的——‘媒婆’!”她笑得弯了腰。而为姐姐和妹妹的婚事积极奔忙的张允和,自己的夫婿却来得很从容,那就是周有光。张家的老朋友、著名作家叶圣陶说过:九如巷的四个才女,谁娶到了都会幸福一辈子。周有光就是“幸福一辈子”的人之一。他与张允和并肩走过了将近70年的人生之路,那可真是一段悠长的故事,需要舒缓精神,慢慢道来。由于战乱动荡,张家姐弟陆续走出家门,天各一方,甚至有数十年中断了音讯,但这九如巷始终是他们眷恋的地方。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维系全家人感情纽带的,是一本特殊的刊物——《水》。受父母影响,姐妹都喜好文学,于是组织了一个“家庭文学团体”——“水社”。几个弟弟看着羡慕,也组织了一个“九如社”。相比之下,还是“水社”显得更加兴旺,她们的社刊《水》办得红红火火的,连“九如社”的成员也不由自主地参加进来了。《水》的“发行范围”虽然只限于张家的成员以及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但办得十分“正规”,大家都踊跃地为它投稿,并十分积极地刻版、油印、装订、分发,忙得快乐而有趣。直到1937年,因战乱的影响,全家人离散各地,《水》也就被迫停刊了。要说一个家庭刊物也并不算什么稀奇,据我所知,一些文化人的家庭同样有过以孩子们为主体的家庭墙报、家庭“报纸”什么的。但《水》的特殊之处在于,在停刊近60年之后,居然又更加红火地复刊了。那发起者,就是张允和。这真是一份十分有趣的刊物。用“自封为主编”的张允和的话说,是“世上最小的杂志、最老的主编”。1995年,复刊后的及时期《水》,只印了25份,但它的读者越来越多,传阅范围已经穿越了国界、远及欧美。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也是它的忠实读者之一,每期必看,甚至在自己的住址有变化的时候还及时打电话通知“编辑部”,以免收不到。著名出版家范用称《水》的复刊为“本世纪一大奇迹” 。从第七期开始,已是“二八年华”(对自己88岁的戏称)的张允和“退居二线”,改由“副主编”张兆和主持。由于后来张兆和身体欠佳,从第十三期起,《水》的“编辑部”从北京移至苏州,由张寰和继续主持。张寰和送了我一本2002年4月30日近期出版的“复刊第十九期”,是用复印纸单面“印刷”的。封面照片是位于苏州书院巷的江苏巡抚衙门旧址,由张寰和摄影。我在来他家的路上刚刚经过那里,但不知道那正是他们祖父张树声当年任职的衙门。这刊物虽然只有26页,内容却包罗万象。有关于张树声、张冀牖的生平介绍,有政论文章,有诗词歌赋,有日记摘抄,有报刊文章汇编,有绘画作品……我随手翻去,看到的是周有光写的那篇《走进世界》。文章针对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这一历史性的大事,由《桃花源记》的“世外桃源”谈起,说到中国传统的“出世”思想直接阻碍了中国走向世界,巧妙地把加入世贸组织的“入世”与走进“尘世”的“入世”结合起来,阐述了“入世”的重要与必要。他说:“人民进入世界,才是真正的‘入世’。……从‘入世’之难,我们看到了自己离开世界还有多远。……走进世界,做一个21世纪的世界公民,无法再梦想世外桃源,只有认真学习地球村的交通规则。”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视角独特,笔锋犀利,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位97岁的老人笔下。这使我更加迫切地希望尽快见到那“二姐”夫妇。张家姐弟现在北京的有三位:二姐允和、三姐兆和与三弟定和。我向张寰和许下了一个诺言:回到北京后,逐一拜访他们,把他们近来的状况用相机拍下来,让他们姐弟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
不过,我的诺言未能实现。我首先试图与张兆和联系。但是,家人在电话中把我误认为是沈从文的“追星族”,很客气地拒绝了。我也理解他们的苦衷:张兆和近来发现有脑萎缩的迹象,身体很不好,受不得外人打扰。张定和的夫人倒是答应我上门采访,但是也告诉了我一个特殊的情况:他因身患癌症多年,近来身体情况很差,经常夜不能寐,因此睡无定时,说不准什么时间有精力见客。第二天我冒昧前去,张定和的夫人请我进屋后,很抱歉地说,定和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刚刚躺下睡着。我请她不必为难,待下次再来无妨。唯有与张允和的电话联系最为顺利,当她听说我刚从苏州回来,十分高兴,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因为她是“家庭妇女”,随时都在家里,即使明天上午便去也可以。但她刚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喔哟!明天上午10点还有一位客人呢。”我连忙说不要紧,我只需要15分钟,拍几张照片就可以。——我已经意识到,对上年纪的人是不应过多打扰的,不能因为自己的拜访而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没料到的是,第二天这15分钟竟变成了70分钟。张允和给我说了许多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她是如何在盛夏暑热中出生,由于一声不吭而差点被当成死婴,只有老祖母不相信,让人用喷烟的偏方抢救。足足喷了一百袋烟;在所有的人都失去信心的时候,她突然鼻子嘴巴动了动,活过来了!还有,她是家里最爱哭的“小二毛”,有时天不亮就开始哭,一哭起来就不得了,没完没了。她还说了当年在乐益女中的时候听讲都德的《一课》,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清楚地记得张先生的教诲:做人要做对人类有益的人,真正的人是“放眼世界”的人。她接触过许多有名的老师,比如在上海光华大学时,教国文的老师是钱锺书的父亲。她还说到在大学时因为性格开朗活跃,而被选为女同学会长。在女同学会成立一周年的时候,田汉专门为她们写了一出全是女人的戏,她演一个资本家的丫头。那时她已经是南国社的成员,一次临时演一个女工,田汉说她鼻子高,不必再装假鼻子了……看到我在苏州九如巷拍的照片,她高兴极了,问我:“看见那无花果树了吗?看那一大丛蔷薇还在吗?我最喜欢那蔷薇了,还写过一首诗呢!”我请她把那诗抄在我的本子上: 蜂蝶艳阳天, 桃李争芳研。 蔷薇浑不语, 开遍小窗前。
我给她的钢笔不好用,总不出水,那个“窗”没有写好,她又仔细地重新写了一个。
张允和早年曾经当过编辑、任过教师,但是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被迫停止了工作。所以,她总说自己是个“家庭妇女”。实际上,她是当过“官”的,那个“官”,就是昆曲研习社的社长。受父母的影响,“小二毛”从小就被保姆抱着去戏院听昆曲,耳濡目染,也成了个昆曲迷,不仅看,还要自己演。到了北京后,加入了俞平伯任社长的昆曲研习社,她是个少不了的“积极分子”,所以被“委任”为“联络组长”。到了1964年,由于时代背景的影响,研习社解散了,直到15年后才得以恢复,她就是那时候当上了社长。及时次开会的时候,这位社长特意穿了一件紫色的上衣。她在发言中说:“我今天为什么穿这件紫色衣服,就是希望我们的昆曲艺术能子孙万代,永远流传下去。”昆曲源自昆山,昆山属苏州所辖,作为一个苏州人,喜欢家乡的戏曲是很自然的事,而张允和岂止是喜欢,简直是无条件地痴迷,仅她写下的《昆曲日记》,竟有50万字。研究昆曲和编辑《水》,是她晚年最感兴趣的两件大事,到了“二八年华”的时候,她又开拓了新的天地:开始写书了。她说,写书更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由于她的书引起了很大反响,引来许多媒体采访,“名气”之大不亚于著作等身的周有光。她笑言道:我比有光更有光,成了老明星了!……我们的谈话是在周有光的小书房里进行的。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埋头在打字机上工作。我悄悄问张允和:“周先生大概不太爱说话?”她笑着说:“哪里哟!他很爱说话呢。只是我说得太多了,让他插不上嘴。”她并未夸张,据说周有光的口才是很有名的,他们的老朋友聂绀弩曾写过一首诗打趣他:“黄河之水自天倾,一口高悬四座惊。谁主谁宾茶两碗,蔫头蔫脑话三千。”只是今天他没有找到表现的机会。说到写书,张允和说要送我几本。她的腿不大好,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困难,歇了歇才起步。在她去取书的这段时间,周有光大约是怕冷落了我,主动转过身来和我说话。周有光曾说:“张允和是合肥人,她的普通话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我的普通话是‘南腔北调’。”他的“南腔北调”与张允和的“半精半肥”一样,都很容易听懂。但是,我的话对他来说就太难听清了,因为他的耳朵聋得厉害,所以他一再鼓励我:“请声音再大一点点。”那场面一定很滑稽:我肆无忌惮地“猖狂”大叫,而周有光则微笑着颔首倾听。我们讨论的是关于听力的问题,只聊了几句,张允和回来了,周有光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扣上眼镜,又回去工作了——他的眼镜镜片是活动的,可以很方便地抬起来、“扣”下去,看上去很有趣。张允和一下子送了我三本书,是她自己写的:《的闺秀》《张家旧事》和《多情人不老》。地说,一本书是她与周有光合写的,那书的装帧很有意思,不分前后,两面都是“封面”。前半部分是张允和写的,横排本;后半部分是周有光写的,竖排本。她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很认真地题词:“光中先生惠存;允和;2002—5—19。”她说:“等夏天过去,天凉些了你再来。我还有好多好多故事呢!有意思极了,好玩得不得了!”我说:“如果您愿意,由您说,我来记,把那些好玩的故事都写出来好不好?”她很高兴:“那好啊。等今年夏天过去,天气凉些了,你一定要来。我还有好多照片呢。下次来拿给你看。”然而,我们的约定没有实现。这年夏天极热,张允和居然永远地去了……
2003年1月11日,我专程前去拜访周有光。开门的是保姆小田,一个很精干的女子,来自四川万县,在这里五年了。进门前我悄悄问她:“周先生情绪怎样?”她说:“爷爷还好。”——她是把周有光叫“爷爷”、张允和叫“奶奶”的。周有光依然坐在他的小书房里,屋里的摆设有了一些变化:单人小沙发换成了双人沙发,书橱也是新的。原来放在老书橱里的一幅画挂到墙上去了,那是著名漫画家丁聪专门为他们老两口画的:周有光笑容可掬地“驾驶”着小三轮,张允和手持长笛端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到底是名家手笔,两个人的形象极为传神。在这画的旁边是一幅照片:二位老人坐在沙发上,共读一本书。我以前还看见过另一幅,更有意思些,是他们伫立于花丛之中读书,有人曾经开玩笑地说,那是“宝黛共读《西厢记》”。一时不知该谈什么,还是周有光先说:“那是小丁画的。当年在四川的时候他就到我家去过,那时叫惯了,其实早就应当是老丁了。”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敢提起张允和,因为我不知道周有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怕他会伤心。我想起刚才小田说,周有光不久前眼睛动了手术,医生嘱咐必须休息,但他忍不住又工作了,那打字机还是刚刚收起来的。我想了想,在纸上写道:“眼睛刚做完手术是不能看书的!否则会变得更差!”他看过纸条,平和地说:“我是白内障手术。医生是嘱咐过的,要休息,但是不行啊。‘大百科’要再版,事情堆在这里。”我知道他原来曾是《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的三位编委之一。但是总不能为了工作而毁掉自己的眼睛。我大声说:“勉强硬要看东西,将来会后悔的!”他笑笑:“我
知识分子的境界之旅:《走读周有光》
下一番苦功,自己亲自采访,亲眼实地考察,亲自记录绘画拍照,提出质疑,反复考证,取得真正的事实和结伦,再写进书里……凝结了超乎常人的劳动。
在《走读周有光》这本新作中,作者又采取“走读”的方式,从周有光的出生地常州起步,先后走访了他生活和工作过的苏州、上海、杭州、重庆、成都、北京以及当年下放劳动过的宁夏西大滩等7座城市或地区,行程近万公里,搜集了大量手历史资料,实现了他“用我的双脚去丈量周有光的人生足迹,在行走的过程中阅读这位‘世纪老人’的心路脉络”这一诺言。
通过在各地的实地考察,作者积累了数千张图片,……图文配合珠联璧合。这本书依然保持了作者以往的习惯:其中的景物照片均属其在实地拍摄;书中的那些人物画像、速写等等,也由作者亲自绘制,同时,还选用了周有光、张允和夫妇私人相册中的部分照片,作为珍贵的历史资料。此外还有一些历史照片,由作者直接摄自有关的博物馆或专题展览。
前后9年的持续访谈,得以写出这部书稿,也可以说是周有光和陈光中两位共同心血的结晶。 知识分子的境界之旅:《走读周有光》
下一番苦功,自己亲自采访,亲眼实地考察,亲自记录绘画拍照,提出质疑,反复考证,取得真正的事实和结伦,再写进书里……凝结了超乎常人的劳动。
在《走读周有光》这本新作中,作者又采取“走读”的方式,从周有光的出生地常州起步,先后走访了他生活和工作过的苏州、上海、杭州、重庆、成都、北京以及当年下放劳动过的宁夏西大滩等7座城市或地区,行程近万公里,搜集了大量手历史资料,实现了他“用我的双脚去丈量周有光的人生足迹,在行走的过程中阅读这位‘世纪老人’的心路脉络”这一诺言。
通过在各地的实地考察,作者积累了数千张图片,……图文配合珠联璧合。这本书依然保持了作者以往的习惯:其中的景物照片均属其在实地拍摄;书中的那些人物画像、速写等等,也由作者亲自绘制,同时,还选用了周有光、张允和夫妇私人相册中的部分照片,作为珍贵的历史资料。此外还有一些历史照片,由作者直接摄自有关的博物馆或专题展览。
前后9年的持续访谈,得以写出这部书稿,也可以说是周有光和陈光中两位共同心血的结晶。
看过此书,你会明白:老人长寿的秘诀之一,就是心底开阔,乐观豁达,达到一种高境界。
后还要提及的是, 这么一部反映一个世纪社会历史变迁,记录几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凝聚作者艰辛采访众多才艺的书稿(在我看来,传主周有光和作者陈光中都举世罕见)……
书末还附有“插图索引”。每章节之后和正文之中的小幅地图,也独具匠心,给读者带来喜悦与方便。-《中华读书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