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握广平的手离世

喘息一直使他苦恼，连说话也不方便。看护妇和广平在旁照料，给他揩汗。腿以上不时地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用两个热水袋温他。每隔两小时注一次强心针，另外吸入氧气。

十二点那一次注射后，广平怕看护妇熬一夜受不住，叫她困一下，到两点钟注射时叫醒她。这时由广平看护他，给他揩汗。不过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揩他手，他紧握广平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陪在旁边，他就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广平说：“我不瞌睡。”为了使他满意，就在对面斜靠在床脚上。好几次，他抬起身来看广平，广平也照样看他，有时还陪笑地告诉他病似乎轻松些了。但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也许这时他有什么预感吗？他没有说。广平也没有问。后来揩手汗时，他紧握广平的手，广平已没有勇气回握他了。广平怕刺激他难过，装做不知道，轻轻地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

广平斜靠在床脚上，面对着先生，回想起一九二五年十月，先生在“老虎尾巴”及时次紧握她的手，及时次紧紧地拥抱她，及时次热烈地亲吻……她所写的《风子是我的爱》《同行者》……从此相濡以沫，难分难舍，偶一分开，就不断来信，有时甚至24小时来两三封，亲昵地称她“乖姑”“小刺猬”“小莲蓬”……，是的，他们的相处，实有深意，绝非世俗所想的那样简单、庸俗！广平思忖：自己的付出值得吗？值得！为先生这样的人付出自己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又想到最亲爱的先生可能要离她而去，禁不住心如刀铰，泪流满面。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回握先生的手，从死神手里把自己最敬爱的人夺回来……

从十二时至四时，中间饮过三次茶，起来解一次小手。人似乎有些烦躁，有好多次推开棉被，广平怕他受冷，连忙盖好。他一刻又推开，看护妇没法子，告诉他心脏十分贫弱，不可乱动，他往后就不大推开了。

五时，喘息看来似乎减轻，然而看护妇不等到六时就又给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太好。她叫广平托人请医生，那时内山先生的店员终夜在客室守候。内山先生和他的店员，这回是全体动员，营救鲁迅先生的急病的。广平匆匆嘱托书店店员去请，建人先生也来到二楼。看见鲁迅头稍朝内，呼吸轻微了。

连打了几针也不见好转。

他们要广平呼唤他，广平千呼万唤也不见他应一声，就又紧握先生的手，他紧紧地紧紧地回握了一下，渐渐松开，凉了。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乌黑呵，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连战斗了几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医生说：过了这一夜，再过了明天，没有危险了。他就来不及等待到明天，

来不及看到那光明的白昼。而黑夜，那可诅咒的黑夜，广平天天睁着眼睛瞪它，将诅咒它直至自己的生命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