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

今天是一九三九年的及时天，也是我改良更新的及时天。结根儿说一句：我从前勉强的说懂得一个理字， 现在应该要懂得一个情字了！庄子说："中国君子明乎礼义而不知人心。"我们书生的想头真是如此！

从自然到人，统是一片真情之流，但是要这一片浩然长流不泛滥而又不枯竭，非得有这副严正的理不可。理与情是一物的两面，不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换而言之，理与情是动静两种力，一切有轨道的活的事件，总是得这两种力的调和而成，否者必定会到枯竭或泛滥的时候。

本体与现象本来是一片的，本同末异者，务须不离其宗，不然就是离开生命。凡是力量充实的总是始终一贯的，中途变节就是灭亡的象征。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就是说人是以自然为标准的，凡是不合这个标准的，终归淘汰。本来懂得理的人没有不懂得情的，懂得理而不知人情，就是不懂得理，从今天起，我要彻底懂得理！其实我的病症并不伤及大体，从今以后只要由外向内下功夫，一切缺点自然都会改除了！

矩之道是要深刻注意的。谦虚和严肃当为座右铭，其他可以不必太枝枝节节了！一年以后，试看功效如何。

这一年中的工作：以文字学为中心，其次研究古代史的资料，此外务必学好一种外国语。庚款会的报告及河南通志局的文章当尽三个月以内交去。诗文的练习亦须重新力学，能有十篇古文三十首诗作成，可以有点样子了！

锻练身体，尤其重要！早上六点务必起床，晚十点务必入睡；饮食多蔬菜，少鱼肉；中饭可多食，晚饭务食少；酒须戒绝，早起须运动，每月须有短期旅行，这样身体必定会好转来。生活费暂定一月伍十元为标准。

一月一日 星期日 阴

早上六点起床，盥洗毕，早茶。阅报，知主张对日议和，和议诚然不可，但汪氏之主张必定失败。中国之前途当会走上英美法一集团里去，我认为这是最正当的步骤。

八点过海至九龙，先访中央研究院喻洽尔君送以新年小物件一个，以谢代办护照之劳。九时左右抵陈寅恪师母家，始悉寅恪师下学期有英伦之行，该国大学聘为教授，年俸千镑，可谓丰矣！十时半至虚心家，中午虚心约宴大华酒店，座客有陈观龙等八人。

二点半渡海，与虚心同访郑亦同，稍谈即出；继访香港大学马季明，稍谈即出。与虚心同访伍尚武君，取来虚心旧作《陈同甫年谱》读之，知虚心于此造诣甚深。

晚六时半与虚心同饭于英华西餐馆，七时送虚心过海，返至香港已八时左右。即写新年之感想一篇，十点半入睡。今访马季明时忘带名片，心中歉然，以后务必留意！李照亭托带孙述万之药六瓶，亦存马君处转去矣。

一月二日 星期一 晴

早六点半起，至加拿大茶社早餐，遇杜衡君，多年未见之老友也。闻到香港已多年，现在正办一刊物，同樊仲云一班人合作。稍谈即出。至毕打行寻黄达权君不遇，出至前山乘Peak tram上山，已十点左右。在山顶间眺一回，见香港海外的小岛甚多，星罗棋布，真有海上三山之概。山顶有一道向南山下的，名扑扶林道，望见山下有一水塘，澄碧可爱，道旁林木葱郁，枇杷花与红叶相映如画。下山经水塘至大道，远望海水湾环入峡，土人名之为浅水湾，湾中渔舟出没，如一点轻鸥，浮游山海间，为之心神爽然。乃乘车回旅馆。

下午三点许过访虚心，稍谈；一同访喻洽尔，出至尖沙咀一同渡海。余即乘车访杜衡，谈话间，有一林君同戴望舒来，稍谈，余即出。与虚心仍返九龙，应陈观龙晚餐之约，至十一时半始返归旅舍。

今日与虚心谈甚久，多年积郁，得以舒畅。当今之世，得一文人如虚心者真不易也。虚心留学海外七年，艰苦备尝，而笃厚之情至今不变，洵可爱也！

一月三日 星期二 阴

早六时起床，至东园早点。出访黄达权未晤。即至外交部驻港签证处领取出国护照。出，再访黄达权，与达权同至法领事署签照。明日上午始可得。返至旅馆，作函寄清之、仲博、朱右白。中午黄达权约在温沙餐室午饭。下午访郑亦同不遇，同胡公续至九龙访友，稍坐即返，与公续同至温沙餐室晚饭。九时虚心来谈。谈至十一时半，同出，至陶然茶室饮茶，至一时左右始回。是晚虚心兄住在旅馆。

今日向法领馆签事，颇麻烦，连去三次，竟未取得。其实此事本易办，其病在我操心太急，我生平此病甚深，至今不能改除，颇为悬悬！自今以后，当先锻炼身体，身体强健，谅可改变心境也。晚与虚心谈，知此君为学之兴趣已转变，前途恐非我辈中人了！七年留学，所变如此，习惯环境之移人大矣！明日欲行，夜深就睡，心中如有一事，竟不能沉沉睡着。

一月四日 星期三 晴

早六时起床，检理行装毕，与虚心同至A.B.C.饮茶，毕至法领署，仍未签得，乃与虚心同访伍尚武兄，得尚武兄之助，护照大约中午可得。回旅馆作函寄郑云性。复与虚心同访黄达权辞行。中午护照领到，即至法国邮船公司购票，得到四等舱位一张。中午伍尚武约在安乐园午餐，餐毕已下午一时半，即买小舟挈行李登轮，虚心兄一同送我上船，四等舱在下层，下舱黑如漆，至为凄凉，虚心兄颇为我担忧，其实我心中并不觉什么，水手敲竹杠，以贰元港币购得一大木柜上为睡铺。

船四时开行，天气晴朗，为数日来所未有。同船皆江浙一带人为多，有一陈君乃海防天然旅店伙友，甚为热心，处处帮助。同行中有九位皆宁波人，乃上海公兴昌五金行伙友，此行欲在昆明办一支行，他们之领袖严芳庭先生年四十七岁，身材之矮比我尚差一头，其人在此行已二十余年，北至辽宁，南至香港昆明一带经商，为公司中重要人物。天下事真不能以貌取人，于严君是一好之例也。余上船即展铺入睡。

一月五日 星期四 阴

自昨日以来，顺风顺水，波平浪静。余从昨日下午四时起稍食饭，即预备一日不食，因虚心告我自香港西行，风浪甚大，务须小心，不能食之过多。余信其言，即作断食一日之计划。上午情况甚佳，余在铺上，记账，作日记，皆甚舒服。至下午四时左右，船过琼州海峡，风浪大作，同船者十分之九呕吐。余因不食得免此痛苦，然饥饿之难受，至今始亲领其味，不知绝食者之苦如何度过，回想吴其昌君之旧事，为之怅然！同船中尚有三对男女，形同夫妇，皆赴昆明至重庆，其中有一女，大腹便便，看其情形，亦不觉甚苦，真可为大无畏之精神！晚间风更大，余睡在大木柜之上，时虞跌下，一夜不能好好睡着，隔床呕吐之声时作，尤令人难受。至夜中四点光景，风浪逐渐平静，余饥饿亦加甚。自昨日下午四时起至今已共三十六小时未食，夜间向隔坐许君要来热水一大杯饮之，肠胃间稍觉舒畅，至次早七时天亮，舟已入海防口外矣。

一月六日 星期五 雨

早六时起，海中大雨。至八点左右，船始入口，此江土人名之曰桃山江。因雨故，甚寒。约十时半抵阜，对护照后始得登岸，同行公兴昌诸君凡十人一路自码头走向天然旅馆，路经公园，树木青翠，野花红紫相间，如江南初春天气。土人女者，衣烤纱衣裤，跣足；男者黑纱长衫，白裤，跣足，冠黑色缠头。齿皆漆黑。因悟黑齿雕蹄瓯越之民，及黎民，苍头等称呼，真是西南及东南中国之苗民遗裔。殷人不起于东国——朝鲜——可信也。下午再至码头领行李。至一黑屋中，几及百人，行李数百件，法人检验时翻箱倒箧，不以人礼相待，未亡国已受此痛苦，不知向日人求和者，真不知是何心肝也。行李三件幸承公兴昌诸公帮忙，损失极微，至可感也。晚上与公兴昌诸君同宿一屋，同室五床，二人一床，余与吕君同在一榻。八时入睡，而诸君中有吸食鸦片以治病者，一室臭气沸腾，令人难忍。而该行领队之严君食之久竟不上瘾，亦一奇事也。

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晴

上午九时访吴禹铭，于其坐上晤张维华君。稍谈即买车出城至龙泉镇，访中央研究院诸旧友。约十时半出城，至半途晤李济之先生及梁思永兄，始悉董彦堂兄今日亦入城。余与约至下午再会，抵龙泉镇已正午十二时，与在院诸君石璋如、王振铎、王崇武、李光宇相晤。即在院中午餐。餐毕，同振铎、璋如二君至浪口村访顾颉刚。颉刚所住之屋乃新造三间楼房，明窗净几，颇可读书。生此乱世，能得斯乐，亦至不易也。稍谈即与颉刚及石、王二君同游黑龙潭。潭水清澈，游鱼可数。潭上有祠，相传为汉黑水祠故址。祠中有老梅古柏，所谓唐梅宋柏者是也。梅花甚多，老干者三，正盛开，洵佳遇也。下午四时左右，驱车回城至中央研究(院)办事处，得晤李济之、梁思永、董彦堂三君。时吴禹铭、徐旭生二公亦在座，稍谈彦堂约余同徐旭先生至再春园小饮。坐中彦堂谈近研究殷历，谓可作历谱上推至太甲，下推至秦汉之交，此乃新城新藏之故事，恐难得结果耳。食毕，二公同余返寓，与森丈谈甚久。

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晴

早六时起床，检理行装，预备上车。至七点半始抵同仁街兴中公司前，据该站长裘仁杰君言：须待至十时始能开车，余信其言，至一茶食店曰万胜楼，饮豆浆一碗；复至该公司，始悉今日不能成行，而西南公路局尚有借端敲诈之事。余乃于近处一旅馆内租得一间，以便明日早上方便上车。即于旅馆内作连日来日记。

下午访徐森丈，借来大洋陆拾元，连前共计贰百元矣。晚在森丈处晚餐，餐毕至时代旅社洗澡。洗毕至万胜楼饮茶，遇了一，与了一同至旅社，谈久之。余至云南共十二日，于昆明一带之天气最为爱好，其近郊风景亦自成天趣。惟于此间习惯风俗及土人之秉性大不同情。昆明人不论士农工商，早起甚晏，早上十二时以前商店开门者不及二三。土人十之五六皆有烟瘾。人民懒惰，而自视甚高，既无大智慧，又不愿纳善意，排外之性高于一切。如此人民，与外来之士相处日久，当难逃优 胜劣败之原则也。

一月廿四日 星期二 晴

早五时半即起床。余所住者曰爱国旅馆，与兴中公司隔壁。候至七时，有二车各搭一外国人，先开。余复至青年会上车，候至十时左右始告余此车尚须改装货物，至下午一时始能开行。余乃至昆明大旅社午餐，餐毕已十二时，赶至兴中公司，车尚未开，直至一时十分始从金碧路蒙自分关前开出。开车者杭州人，名邬世航，今年二十二岁。此次同行者凡四车：早上先开者二车为5107、5108二辆。余车为5101号，同行者为5105，中坐一公司管理员雷君。四车今晚同在平彝相会，车行出昆明二十公里加速开行。一路坡度不甚高，天气晴朗，路甚平坦。下午五时半抵曲靖，已行百六十公里矣。在曲靖候5105号车，至六时二十分开行向平彝。一路坡度较高，天色蒙黑，山中有雾，车行较慢。曲靖为一大城，本可住夜。而此行因追至平彝与早开二车相会，故入夜行车，甚为危险。车至平彝已八时半。停车站，余等至中国旅行社招待所住宿，同行者凡十人，分住数屋。余与一修理汽车匠同住，此人名赵永泰，广东东莞人，颇勤恳。自昆明至此凡二百三十七公里。

一月廿五日 星期三 阴雨 下午晴

早起已六点半，至开车已八点过十分。天阴，山中有雾，自平彝东行不数十里至胜境关，为滇黔交界之处。云南之公路筑造较工，道途平坦。入黔以后路政甚坏，车行三小时抵盘县，已十一时左右。即在路旁一餐馆午饭。盘县虽一山城，市容尚整齐。余等在城外。城在山上，环山有楼阁，皆为城门所在之处。同车5105号钢板断折，在盘城外修理三小时之久，开行时已下午三时左右矣。自盘县前行即入大山，山中无灌林丛，往往数百里内无人烟。车至普安县已下午五点半。自盘县至此山中忽雨忽晴，抵普安，天气晴朗。候5105车尚未到，不能继续行车，即决定住普安。余与二修理车匠至一大住宅借宿，宅中一大屋，屋中共有六铺位，余等占其三。至七时左右，有欧亚航空公司一汽车自贵阳来，亦至此借宿。开车者郭君，郑州人；又一该公司经理，姓过，无锡人。与谈一路情形。贵阳天气，及风俗习惯，颇有所得。谈至十时左右，始相率入睡。

一月廿六日 星期四 上午晴 下午转阴

上午自普安开车已八时半，一路皆荒山。自云南来，山间皆赤土。至黔境，山间皆紫土。由盘县经普安至安南山中皆有煤穴，土人自掘，作燃料。闻自此直至巴县，山中皆有煤，世人只知山西产煤甲天下，不知川黔之煤亦用之不竭也。十一时至抵安南，安南有中国旅行社，居住饮食一切现代化。惟安南之市街极污秽，闾阎简陋，山中之岩邑也。出安南越一大山，公路盘旋而上，世人谓之二十四盘。下二十四盘，即渡盘江之钢索大桥。为滇黔间公路中最险峻之处，下午三时抵永宁州；四时半抵黄果树瀑布。在公路上可以远望瀑布之源，凡三折而来；其最下一折，分为三瀑；自大石屏间，贯注入潭，高可百许丈。雁荡之大龙湫仅及其三瀑之一而已。大雨之后，瀑布尤宽阔，真奇观也。自此至镇宁已五时。余所乘车钢板折断。修理数十分钟，车行已近六时，至安顺县已入晚八时矣。安顺有电灯，为近省之大邑，市容之盛为三日来所经小邑所未见。余住一小旅馆曰赵泰祥，房金一元。室中二榻，余居其一，他榻则无人住。

一月廿七日 星期五 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