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难家仇

你不能不说，这是一座很美的山。

这山算不上崇山峻岭，它不高，不险，却连绵起伏、层峦叠嶂，远远看去，好似一条蜿蜒的青龙卧在那里，在云蒸霞蔚中升腾着祥瑞之气。

这座山叫岳阳山，地处鲁西北腹地，山脉西连泰岱，与原山、鲁山、鹿角山相衔相接，有奇峰九十九座，逶迤回旋出一脉千姿百态，主峰即在崮山之北。

崮山集众山之美，顶上有望月台，望月台不仅是赏月的好去处，更是一个观日出的绝好所在，在这里看日出比在泰山极顶更能惬怀悦目。山间有众多奇幻的山洞，烟云如海潮，从洞中汹涌磅礴而出，裹挟着浓重的水汽，迷蒙叆叇，蔚为壮观。进得洞府，宛若走进神话里的仙境，奇石嶙峋，或如猛狮，或如群鲸，赳赳腾跃。那经历了亿万年长成的石笋更如玉树琼林，引人无限遐想。洞中有暗河，水波不兴，丢几粒石子下去，竟弹出了琤的琴音。

崮山最美的季节是秋天。黄栌的叶子一片金黄，元宝枫的叶子一片金红，红黄相间的是千头柏、鹿角桧的苍绿。南坡北坡的柿子树，一片一片红得鲜艳。山葡萄和酸枣更是随处可见，一嘟噜一串，紫气闪烁。秋天，山间萦绕的泉水也变成了澄净的蓝色，浅浅的、宝石般的蓝色，沉稳、宁静而华美。

共和国历史上不朽的公仆楷模焦裕禄，他的家乡就在崮山脚下的北崮山村。

崮山脚下的村子，东边的叫东崮山，南边的叫南崮山，北崮山却不在山北，而在西面偏北的一隅。据清康熙九年方志记载，北崮山原名"孤山庄"，立庄于明正德年间。到了乾隆十八年的县志上，村名便是"北崮山"了。

1922年8月16日天快亮时，焦裕禄出生在这个小村庄的一间草房里，成为这个贫苦的山民家庭的第二个儿子。

焦裕禄上世纪50年代初撰写的一份"自传"中，记叙了其家庭状况："八岁至十五岁，家庭十五口人，十三亩地，牛二头，骡子一头，房子廿余间，全家种地，冬闲时开一小油坊，打蓖麻油，资金大部分是借外债。"

焦裕禄所说家中十五口人，包括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太老奶奶、叔叔、婶婶和他们的儿女。

焦家在北崮山算是大户，族谱记载，这个家族原在河北枣强县，明初迁到山东章丘清平乡，后历六世，又迁莱芜县焦家峪，其中焦平一支，再迁北崮山。生齿日繁，合族分为十支，焦裕禄这一支为"长支"。

焦裕禄的爷爷焦念礼，是个生性耿直倔强而又明白世事的人，他早年在城里的买卖铺子学徒，三十来岁回乡，一边种地，一边做卖估衣的小生意，这一份家业，就是他含辛茹苦大半生置下的。而他的两个儿子——焦裕禄的父亲焦方田和叔叔焦方佃，却是一对少言寡语、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只知道牙掉了往肚里吞，一年到头默不作声地往十几亩山岭薄地上倾倒血汗。

母亲的性格与父亲截然相反，她开朗聪慧，处事果断，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心里有主见，又特别能吃苦耐劳。她的娘家在南崮山村，与北崮山咫尺之遥，父兄都有木匠手艺，日子过得不错，算是个富裕户。可她却很少去娘家告贷。日子过不下去时，宁愿拉着孩子挖野菜，也不求娘家接济。

一次求娘家，是为了两个孩子读书。

娘家南崮山是较早办新学的村子，学校在方圆很有名气。

焦裕禄的哥哥焦裕生，长他七八岁，曾在舅舅们的接济下到南崮山小学读了几年书。焦裕禄八岁的时候在本村读小学，到了十二岁，又是舅舅们接济他进入南崮山学堂读高小。

当然，让这个穷家中的两个子弟都能读书识字，也多亏了爷爷焦念礼。焦念礼早些年吃过不识字的亏，稀里糊涂在人家一份声称欠发工钱的文书上画了押，后来这纸文书竟然成了他欠别人的借据。一年血汗钱分文没拿到，倒赔掉了二亩养命田。吃了这个亏，他发下誓愿，砸锅卖铁，也要让两个孙子读书识字。两个孩子都很争气，他们心里明白，这样一个穷家供两个孩子读书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们读书特别勤奋，悬梁刺股、囊萤映雪，比别人多下了几倍的功夫。放学后，还要背上筐子去山上割草砍柴，补贴家用。哥哥焦裕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弟弟焦裕禄入学后，更是表现出天资聪颖，门门功课都是。因为闹灾荒，哥哥焦裕生读到四年级就辍学务农，娶妻生子后又去博山县城的买卖铺子当学徒。他的一笔好字很受掌柜喜欢。

焦裕禄是班上家境最不好的学生，但身上却没有半点穷相，身上的衣服虽然补丁摞补丁，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每一块补丁都针脚均匀。每天上学前，娘用小笤帚把他身上从上到下扫一遍，放了学，娘总会拿着小笤帚在门外等他，又是从上到下扫一遍。

焦裕禄在四年级时参加了学校的雅乐队，他学会了二胡、小号等各种乐器。尤其是二胡，更是弓法娴熟。对这些乐器，他几乎无师自通。

焦裕禄的聪颖燃起了一家人希望的火苗。每天夜里，他在油灯下读书，娘坐在他身边纳鞋底，爹蹲在一边搓草绳，那是一家人最温馨的时刻。娘"刺啦刺啦"扯动麻绳的声音，在焦裕禄听来如闻仙乐。爹搓草绳则哑然无声，一把谷草在他那双生满铁茧的手里搓一把就成了绳，金黄色的草绳无声地延伸，在爹的身后跃动，好像一条蜿蜒的金蛇。

有时，雅乐队的同学来找焦裕禄练习乐器，那是焦家最热闹的时候。笙、笛、二胡、洋鼓、洋号合奏出一曲曲高亢美妙的乐曲，引得乡亲们挤了一院子。爹把家里的板凳、杌子全搬出来让乡亲们坐，自个儿则到一个角落，坐在倒扣的箩筐上，享受着音乐，也享受着乡亲们对儿子的夸赞。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爹脸上的笑容才可能停留得长一些。而平日，这个苦怕了、穷怕了的壮年汉子，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是咬紧牙关。

1937年12月28日，博山人不会忘记这个屈辱的日子——这24小时，日本鬼子占领了博山县。一个联队五百多个鬼子，在县城的"四十亩地"安营扎寨，又在二郎山、北博山、西石马、下庄等二十五个村子设了据点。他们还收编土匪武装和国民党军队，组建了伪军警备大队。崮山是交通要枢，所以也成为日伪军重点把守的地方。

博山是个好地方，出好瓷，出好琉璃，日本鬼子一来，把这么好的地方糟蹋得不像样了。

奶奶让鬼子兵吓出了毛病，天天怕鬼子进村，上吊死了，没多少日子，太奶奶也死了。时局艰难，家里的油坊欠下的债务越滚越多，不能支撑，只好折变了，牛和骡子全卖了，地也卖掉了大半。这个原本日子还算过得下去的自耕农家庭陷入了极度的贫困。焦裕禄十六岁那年，父亲和叔叔分灶另过了。

分家之后，焦裕禄家有爷爷、父母、哥嫂和一个小侄七口人，三亩半薄田。现存的焦家老屋是一独门小院，占地四分左右，南北房各三间，北房宅基略高于南房，石墙草顶，东厢是磨屋，西厢为开廊式的农具间。

哥哥在博山学徒，日本人来了后，主家买卖铺子关张，哥和几个同伴去武汉谋生，在南崮山高小读书的焦裕禄只好辍学回家。

辍学后，焦裕禄曾同叔叔焦方佃一起，推着重载的独轮车到博山县城替人家卖油，卖了油，再推一车煤回来。往返七十多里山路，肩膀让绳勒出了血，脚上的血泡磨破一层又起一层，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针扎一样痛。叔叔讨了个偏方，用马尾丝扎破血泡，挤净里边的血水，再把白萝卜籽炒了垫进鞋里。这一招果然管用，脚上不再起新的血泡了。这个办法，后来在焦裕禄率领河南尉氏民工支前大队去淮海战役前线支前时派上了大用场。

最让焦裕禄无法忍受的，是每天进出村庄、县城都必须向站岗的鬼子鞠躬行礼。有几次焦裕禄没向鬼子行礼，被鬼子用皮靴踢。

焦裕禄还同村上的少年伙伴到煤窑去挖煤。他们下的是当地一种"地窝子窑"，这种"地窝子窑"在博山县的浅山区到处都是。之所以叫"地窝子窑"，是因为煤窑小得如同地窝子，人在里边转不开身子，只好跪着甚至仰躺着挥镐。由于巷道窄，往往要把挖出的煤用篓子背了，爬出巷道。这样的"地窝子窑"毫无安全保障，冒顶塌方、瓦斯爆炸是家常便饭。谁也不敢保障早晨下了窑，天黑时能囫囵着从那活地狱里爬出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两年前因为要撑住油坊，焦方田借了本村财主的两块大洋，这时已连本带利滚到了十块大洋。奈何不得财主日日催逼，焦方田悬梁自尽。

爹的死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塌掉了半边天。年迈的爷爷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五内俱焚，病倒在炕上。哥哥流浪在外，音信杳然，嫂子年轻，又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早乱了方寸。

娘拉起肝肠寸断的焦裕禄："禄子，你哥回不来，只有你给你爹顶包打瓦了。你给娘记住，人到啥时都不能塌了脊梁骨。"

焦裕禄说："娘，我会把这个家撑起来的，穷家富家都是家呀。欠下的债我来还，可我爹不能白死，我不做冤死鬼的儿子！从今天起我要活出个人样来。"

然而这个连遭不幸的家的厄运并没有结束，爹还躺在灵床上，焦裕禄又被抓进了博山县城"四十亩地"的日军宪兵队。

出过殡，脱下孝衣，母亲开始了营救儿子的奔波。

那一次，北崮山村有很多青壮男人被抓进了日军宪兵队。出事的人家求亲告友，四处借贷，往汉奸队头头手里塞上大把的光洋，于是陆陆续续有人被放出来。崮山被抓的人中，只剩下焦裕禄和他一个本家爷爷焦念重了。焦念重论辈分是焦裕禄的"小爷"，可是年龄并不算大，四十岁刚出头。他家里什么都没有，拿不出赎他的钱。

焦裕禄的母亲卖了两亩山岭地，凑了一些钱，可博山城里没有门路，情急中想起北崮山有个姓郑的邻居在博山城里开药铺，赶紧托他去打探打探门路。郑掌柜是个热心的人，也认识警备大队的一些头头。可钱是送上了，放人的事却石沉大海。

母亲两天跑一趟县城，往返七十多里山路，一双小脚，在狼牙般的石子路上奔走着。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村上和亲戚中能借的人家都告借过了，可救人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母亲隔天跑一趟县城，以至于宪兵队的鬼子汉奸都认识她了，一看见她便凶狠地驱赶，用枪托捣，用马鞭子抽，有一次她差点让巡逻的鬼子、汉奸开枪打死。母亲仍然执拗地在通往"四十亩地"的山路上奔走着。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入冬，风天、雨天、雪天，一百多天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过去。明知救人无望，但至少可以知道儿子还活着，这成了一个绝望的母亲隔天爬七十多里山路的理由。

每次从县城回来，七十多岁的爷爷都会提着风灯在村口等着，每一次等到的都是让人揪心的失望。

焦裕禄在宪兵队的牢房里受尽了鬼子和汉奸的酷刑，压杠子、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用火油烧，或者双手反背吊在屋梁上，背上绑了重重的石块，受一回刑，就在鬼门关上走一遭。翻来覆去问一句话，是不是共产党。狭窄的牢房里挤了二三十个人，屎尿横流。宪兵队里关押着几百号人，每天都有人被鬼子汉奸用各种方式折磨，审讯室和牢房里几乎天天往外抬死人。天寒地冻的十一月，难友们还穿着单衣，冻得睡不着觉，只好挤在墙角，几个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有受不了折磨的难友越狱出逃，被鬼子抓住，让狼狗活活撕裂。

进了腊月，鬼子又把焦裕禄他们这拨人转送到胶济路张店车站日军宪兵总队，押在一间小牢房里。到了张店，受的罪更多了，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两个窝头，三十几个人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不能全坐下，只能一半人站着一半人坐着，黑白轮班休息。

在张店关押了一个月，快过年了，鬼子又将焦裕禄和难友们押上闷罐车，送到济南。到济南时正是半夜，车停在郊外，因不是靠站停的，车门离地面很高，又是五个人捆在一起，下不了车，鬼子就用枪托往下捣，人摔到石子地上，很多人胳膊、腿都摔断了。拉到济南日军较高宪兵队，难友们一个个鼻青脸肿。

在济南日军较高宪兵队里，照旧是花样翻新的刑罚。有一次，焦裕禄和十几个难友一起过堂，鼻尖贴墙跪了一整天，半夜押回牢里，24小时水米不沾牙，饿得头发昏，牢房里整整两天断水，渴得喉咙蹿火。大家一起喊着要水，鬼子把水龙头拧开，用管子往牢房里冲水，难友们只好趴在地上喝。不一会儿牢房里水有齐腰深了，难友们只好脱掉衣裳，用手托举着站在水里，鬼子开心地拍手狂笑。

在日军较高宪兵队关了两个月，他们又被押送到伪政权的"救国训练所"，这里集中了好几个地方送来的难友，有老百姓也有八路军，24小时只管两顿饭，每人发一张"誓词"，每天吃饭前要集合念一遍。"誓词"内容不外是"我等脱逃九死一生之难，由过去迷梦中觉醒而苏生"，"我等沐中日亲善之春风，幡然来归，开自新之路……觉悟前非，速归复兴大亚细亚之正道……坚决反对共产主义"，等等。

这些都是焦裕禄担任领导职务后写在他个人自传里的内容，读来真是椎心泣血。

在"训练所"里训练了一周之后，这批难友又被押上了闷罐车。

这一回，闷罐车摇晃了七八天，把焦裕禄和难友们拉到了抚顺大山坑煤矿，他们开始了三百多天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