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是思想家、教育家、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新文化的播种者,的学生领袖。在大故迭起,风云激荡的年代,他像匹雄狮和他的师友们奔突、嗥啸在黑暗的旷野,他是人类精神的敲门者。九 一八事变后,他以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意识,呐喊、咆哮,呼魂唤魄,重铸民族之魂;在八年离乱中,他率领一批学人,为学术、为文化、为赓续中华民族血脉在另一条展现伏击作战,被誉为“李庄精神”;他又是反腐败斗士,冒着生命危险,一连扳倒两届政务院长,完成历史的担当。傅斯年大才槃槃,学识渊博,是大气磅礴的谔谔国士,他的道德情操,他的澡雪精神,渊渟岳峙的人格,至今仍有标本价值。本书以优美的语言,丰富细腻的笔触和饱满的激情,展开历史的大幕,写出了傅斯年风雷激荡的人生,地塑造一代国士的风骨。空灵如诗、厚重如山是这部作品的品格。
本书记述了思想家、教育家傅斯年风雷激荡的一生,塑造了一代国士的风骨。国学大师傅斯年的传记,在国内还没有受到大家认可的版本,本次著名作家郭保林先生呕心沥血数年,完成了这部精品力作,填补了傅斯年传记的空白,让更多读者了解到这位铮铮铁骨的一代名士。
郭保林,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集、长篇纪实文学共计30余部。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入选作品奖,首届“冰心散文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多篇散文选入大中小学语文教材。
1916年夏秋之交,傅斯年读完三年北大预科,顺利升入北大文科国文门。
傅斯年的成绩名列前茅,以平均94.6分的高分,获得全班及时名。现将他的成绩档案公布如下:西洋史93分,经济85分,心理94分,英文作文94分,论理96分,英文古文98分,法学通论80分,英文文学98分,德文文法读本97分,文章学98分,地理100分,历史99分,文学85分,论理95分,拉丁文70分,操行100分,总计1482分,旷课扣3分,平均实得94.6分。
傅斯年成绩出类拔萃,深得黄侃、刘师培、陈汉章等国学大师的器重。傅斯年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气度,也使同学敬而畏之。
第二年一月北大出现历史性的转折,蔡元培被聘为北大校长。蔡先生主张大学是研究学术的地方,应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容纳不同立场的主张,自由讲授研究,自由讨论争辩。他就任校长时没发表激昂慷慨的就职演说,也没有宣布办学宗旨和方针。只在宣传栏张贴一则通告:聘请陈独秀为文科长。蔡元培原是孙中山临时大总统的教育部长,在民国初期教育界颇有声望。他有三不主义,一不做官,二不纳妾,三不打麻将。他接着又聘请刘师培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刘师培又是“筹安会”六君子之一,而且又是“筹安会”发起人,他们狂热地鼓吹、支持袁世凯复辟称帝,其中两个人最活跃,一是严复,一是刘师培。刘师培在清末民初的政治舞台上有令人瞩目的表演。他与章太炎齐名,被人称“二叔”(刘字申叔,章字枚叔),是横夸政学两界赫赫有名之人。学问渊深,通知古今。他讲课既不带讲稿,也不带卡片,出口成章,滔滔涌诵,引章援句,随口而来,头头是道。同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国文门另一位大师级人物就是黄季刚(黄侃),此人长傅斯年10岁,他和鲁迅先生是同学,都是章太炎的弟子。黄侃不仅是语言学家,也擅长绘画。他主张“为学务精”,“宏通严谨”,所治文字,声韵,训古之学。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其父为清二品大员。黄侃自命风流人物,玩世不恭。北大学人中流传着他许多轶闻轶事。他在课堂讲书,讲到要紧处,突然卖起关子来:这里有个秘密,光靠北大给我的几百块薪水,我不能讲,你们要听,非得请我的客。学生们没有办法,就在馆子里请他的客。
黄侃在北大几乎骂遍同行,连师弟钱玄同也不放过,只有一人他不敢骂,谁?刘师培。为何?黄侃说,刘师培和章太炎师交情甚深。黄侃继承了其父黄翔云老先生的遗传基因:痴、癫、狂。他在刘师培面前却规规矩矩,不敢有半点张狂。他对经学研究不如刘师培并拜刘师培为师。实际上刘师培只年长黄侃两岁,学问也不高于黄侃多少。刘师培却架子十足,要黄侃执弟子礼,并奉上十块大洋做为拜师见面礼。黄侃一切照刘师培所言,一日带着十块大洋,进了刘师培家门,刘师培端坐太师椅上,很坦然,笑纳,并答应收为弟子。
傅斯年未结识胡适之前,曾是“黄门侍郎”。黄侃非常喜欢这位高足,器重他、赞许他,着实想把章太炎学派的经钵传授给他,使古文经学派的香火不绝如缕。
黄侃是章太炎的学生,章太炎是有名的“章疯子”,黄侃也是有名的“黄疯子”。这二位“疯师疯徒”的相识相知出自一泡尿:那是在日本留学时,黄侃和章太炎同居一座二层小楼,章太炎住下层,黄侃住上层。24小时晚上黄侃内急,又懒得下楼去厕所,就隔着窗子尿起来,章太炎在窗前夜读,一股尿液飞流而下,直溅书案,章太炎冲着楼上大骂起来,黄侃也对骂,一个章疯子,一个黄疯子,越骂越起劲。当互通姓名后黄侃才大吃一惊,原来章太炎是国学大师。真是不尿不相识。黄侃连忙下楼道歉并拜章为师。
以后黄侃对章太炎毕恭毕敬。回到国内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而被捕入狱,黄侃得知后冒着生命的危险与老师同居,一面待奉,一面与老师谈论学问。这真是千古之佳话。
黄侃个头不高,瘦瘦巴巴,却很精神,双目炯炯有神,目光敏锐、睿智。一眼看去,就觉得气度不凡。他常常身穿蓝缎子团花长袍,黑缎子马褂,头戴一顶黑绒瓜皮帽,腰间露出一条白绸缎子。黄侃脾气古怪,有一次,几个学生给他拜寿,学生们向他深鞠躬,他大怒,训斥道:我是太炎先生的学生,给章先生拜寿都是磕头,你们怎么鞠躬?吓得学生忙跪下给他磕头。
黄侃讲课,听者甚众。
有一次,他去上课,教室里已坐满学生,他还在教员休息室坐着不动,学生再请求他去讲课,他说:我的薪水没有按时给我,我怎么按时上课?学生急忙报告教务处,教务处赶紧派人送来薪水,他才走进课堂。
黄侃才华横溢,文思敏捷过人,恃才傲物,放言无忌。他讲课天马行空,没有章法,也没有顺序,讲到哪里算哪里。爱美、嗜酒,什么酒都喝,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章太炎、黄侃、刘师培,是铁三角,后来成为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最顽固的敌人。
由于刘师培、黄侃、陈汉章对傅斯年格外受器重,傅斯年也不负众望,学习更加用功。他本来国学基础雄厚,再加上三位大师的苦心栽培,傅斯年更加出类拔萃,同学们称他“孔子以后的及时人”,“黄河流域及时才子”。傅斯年在学生中的威望日隆。但他的性格绝不是孔子倡导的温良恭俭让,与他意见相同的同学,他在他们面前话语滔滔,如长江大河,引经据典,援桐求凤,随口而来,他性情坦率,敢吐真言;遇到意见相佐的同学,他怒目金刚,或加痛斥,直言不讳,或不予理睬。他恃才傲物,旁若无人。有的同学追慕他,想和他搭讪一番,他却“拒人千里”,或漫不经心,他这样的傲慢,确实引起一部分同学的反感,这位山东的傅大胖子真是一匹犟骡子,不好惹。
北大文、法两院设在汉花园。汉花园在东城北河沿畔,这个花园包括的区域,南至为大学建筑的碎石马路,也叫花园街;西至松公府的北大图书馆及北大文科研究所正门,东墙外是杨柳夹岸的宽大的河沟。河水一向干涸,只有夏天讯期到来,几场暴雨,河满沟平,这大河沟成了富有真实意义的河流,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淌,两岸长柳,柳丝如帘,晚风荡漾,柳丝摇曳,河岸上碧草如茵,野花芳菲,倒有点诗意。学生戏称“北大河”,由此使海归派教师想起英国的“剑桥”。
蔡元培长就任北大校长,及时件事就修建了一座红楼——北大图书馆馆长就搬进红楼,上面几层便是文科教室。上课、下课,都是那位穿着起毛的蓝短袄的老工友按时按点来敲钟,不急不慢,连敲16—18响。钟声悠扬,音质悦耳,像一曲乐曲,诗意地飘荡在校园里,一声声传到学生、教职员工的耳朵里,像鼙鼓一样,催人奋进,鏖战学海。
汉花园——实际是清王朝的一所公主府,青砖红瓦的三层楼。从外表看建筑坚实,给人印象古老、冷漠、无情,常年的风浸雨蚀,又让人想起陋旧、破败、陈腐这些词汇。红楼的建筑算是北大及时座“现代化”建筑,一度成了北大的“标志”。
那时候,在北大念书是极端自由的,自由到一个人可以极端地发展,不受年级、专业限制。教授上课从不点名,尤其文史教授们,像今日的百家讲坛似的,谁都可以听,学生分三类,一是正式生,二是旁听生,三是偷听生。旁听生可以在校方或者门卫那里办个手续——旁听证。手续很好办,也不交什么费用,你随便听哪位教授讲课。偷听生连手续也不须办,摇摇晃晃进校园,看到广告栏贴出布告,某教授某月某日几时在某教室讲授什么课,题目也写在布告上,你喜欢听就去听。往往旁听生和偷听生来得比正式生早,抢占座位,正式生只好坐在走廊里,或趴在窗台上“偷听”了,和乡村看露天电影似的,出出进进,任其自由,吸烟、咳嗽、放屁,随你自便,谁也不会干涉。学生在上课期间,你可以到图书馆看书,也可以到中山公园树荫下散步,去北海看落日晚霞,无人过问。
蔡元培是鲁迅的老乡,浙江绍兴人,他身材瘦小,但儒雅风流,文质彬彬,才气磅礴,饮酒海量,读书,一目十行;写文章,倚马可待。少年时曾在绍兴古越藏书楼校书,得以博览群书,曾中过举人,后补殿试,为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编修。
蔡元培兼容并蓄,聘了陈独秀之后,接着又聘来、胡适、刘半农、鲁迅、陈汉章、梁漱溟、章士钊、刘文典、沈兼士、沈尹默、周作人等,来北大文科执教,这些都是民国初年思想激进的人物。很快,北大形成以陈独秀、胡适为首的革新派学术阵营。蔡元培心胸博大,海纳百川,连辜鸿铭这样铁杆的保皇分子,他也照聘不误。
北大是新文化运动的前哨阵地,是新思想的滥殇之所,渊渟岳峙,震撼历史,改变国运的“五四”运动策源于此。其实在蔡元培先生任校长之前——京师大学堂,并不知道学术为何物,更不知民主和科学,依旧是繁殖封建官僚的温床,北京前门的酒店妓院,大学堂的师徒是常客,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多是这些官宦子弟,那时期的北大腐败不堪。蔡元培就任北大,北大风气焕然一新,他按照自己的理想改造北大,他大刀阔斧,又严谨扎实;他革弊除害,又兼容并包;他敢为人先,又坚持传承。他将北大造成一个风清气正、学术气氛浓厚的国之学府。
辜鸿铭对大清朝忠贞不二,他的忠心感动了废帝溥仪,获溥仪召见,他以亲临了一个王朝的荣光,深感荣耀。蔡元培聘用他却引起学校一番争议。辜鸿铭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他主张纳妾、留辫子、文言文。他说,今有好事者,邀他“教在北大,扬我中华”。连周作人都说:北大顶古怪的人物,非辜鸿铭莫属。他的著名言论:男人纳妾犹如茶壶与茶碗之关系,一个茶壶可配四个茶碗,不能一个茶碗配四个茶壶吧。已经民国好几年了,他还拖着一条长辫子,更奇怪的他找了包车夫也拖着长辫子的老汉,一主一仆走在北大校园里确是一道风景。
辜鸿铭是混血儿:黑眼睛发蓝光,黑头发微发黄,白皮肤高鼻梁,生于南洋马来半岛的槟榔屿,曾祖是富甲一方的种植家。辜鸿铭天赋异禀,聪明过人,自幼深受东西文化的熏陶和影响,学识渊博。他英语水平很高。他先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后又到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土木工程,同时他爱上德国文学、哲学。当蔡元培来德国留学时,辜鸿铭已声名如日中天。
辜鸿铭脾气倔犟,事事都有种反潮流精神,凡是大众接受的,他拒绝;大众喜欢的,他厌恶;大众崇拜的,他鄙视。别人抛弃什么,他就拥护什么。以对立为生,以反潮流为荣。时人说他是花花公子,他倒真有点花花公子作派,他总是夜以继日地在穿着打扮上下功夫,为了与众不同,在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上殚精竭虑——这是他的同事,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温源宁对他的评价。
现代著名女作家凌叔华曾有文章 回忆辜鸿铭,这样写道:
……若不服气,与他辩论,大都逼得面红耳赤,还得赔笑拉手
,尽礼而逃。否则那拖着小辫子的老书生绝不肯饶,尤其是对
客从西方来的。他的雄辩,势如雨后江河,滔滔流不绝的;若
无法截住,它会毫不留情地决堤溃岸,当之者不遭灭顶不得解
脱。英国大文豪毛姆、日本的芥川龙之介都曾尝过此味。
“这个怪人,谁能跟他比呢!他大概是没出娘胎,就读了
书了,他开口老庄孔孟,闭口哥德、伏尔泰、诺德、罗斯金,
没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他们一打的句子来驳你,别瞧那小脑
袋,装的书比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还多几册吧?”……难怪那
时北京人有人说:“庚子赔款以后,若没有一个辜鸿铭支撑国
家门面,西方人会把中国人看成连鼻子都不会有的!”
像辜鸿铭这样的天降之才,国之瑰宝,岂能弃之不用?他有保皇立场,还能培养出几个新的“保皇分子”?哪个学生会跟着他效忠废帝爱新觉罗 溥仪?让他担任英文教授,目下国内无人可与颉顽。
惟才是举!蔡元培决定启用辜鸿铭。
但辜鸿铭也非常敬重蔡元培,有一次他对罗家伦说:“现在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因为种种原因蔡元培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现在还在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这既是对蔡先生的赞扬,也是自我解嘲。
蔡元培认为,学校的任务,基本是传授知识,大学教授是有的学者,能够解答某种学科的问题,大学应该是国家的知识库,民族的智囊团,学校是个“尚贤”的地方,谁有知识,谁就有发言权,就应该受到尊重。
北大教授阵容是雄壮的,的,又是杂牌军:保皇的、革命的、新潮的、旧派的、左的、右的,独善其身的、随波逐流的,在“学术自由”的旗帜下,各吹各的号,各弹各的调,课堂上可以攻击论敌的观点,唱对台戏,演讲时可以互相争论、吵架,甚至骂娘也无防。学生们在这种自由的空间成长,凭着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抉择自己的未来。
这是蔡元培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无为而治”。
北大新旧阵营逐渐分明,一场场剧目就要陆续上演了。
傅斯年读本科,住在北大西条四号宿舍,院子不大,格式简单,一排排朝南,或朝北。同室有专修古史的顾颉刚,研究辞章的秋君武和醉心佛经的周亚烈,四人脾气不同,研究方向各异,但兴趣却相得益彰,关系融洽的傅斯年最要好的朋友顾颉刚、罗家伦,还有毛子水、徐彦之等等经常聚集一起,臧否人物,议论时政,针贬时弊,交流学术,憧憬前途,同窗之谊,可谓笃厚。
傅斯年和顾颉刚一个宿舍。顾颉刚,江苏苏州人,出身诗书世家,康熙皇帝下江南时,获悉顾氏家族文风劲盛,誉之“江南及时读书人家”。傅斯年为国文门,顾颉刚为哲学门,后来都投靠胡适门下,为胡适的学生——这是后话。
傅斯年旧学根底十分深厚,顾虽学哲学,却钟情于古史。傅斯年脾气火爆,发怒时雷霆万钧,办事又大刀阔斧,情性旷达,狂放不羁,喜欢高谈阔论,但有时又表现得温柔,天真可爱。而顾颉刚却一身江南才子的儒雅气、书卷气,对人谦恭,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傅斯年九岁丧父,顾颉刚七岁丧母,由祖母一手带大。
顾颉刚没有傅斯年雄厚扎实的古文基础。他六岁进私塾,读了八年,还没有读完十三经,只读了《四书》及《左传》,《礼记》也读了一部分,《大雅》句子很难念,顾颉刚读不懂,也背不下,没少挨老师的板子。老师非常严厉,二尺长的戒尺打在他的手心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又不敢哭出声来,直到上大学后回忆儿时读私塾时的情形,还有些恐怖感。孩子性格与成长环境极有关系。父亲长年在外,从小便没有父爱,母亲又性情乖戾,对顾颉刚严厉得有点苛刻,动辄就打,越讨饶打得越凶。还口口声声地骂:你这小崽子,长大也没出息!三岁,他尿了床,母亲竟把他扔下床,在地上睡,他痛哭不止。此后,顾颉刚便与奶奶同一床睡觉,母亲在他记忆里只留下是个身材高大,非常严厉的年青女人。其实奶奶是个又慈祥,又严厉的人,严厉起来并不亚于母亲。母亲去世后,这位奶奶本应该给这个可怜的孙儿更多的温暖和疼爱,体贴和呵护。事实并非这样。五六岁时,家里来了客人,奶奶用点心招待客人,客人分了一小块给顾颉刚。奶奶看到后一言不发,待客人走后,奶奶把门一关,用扫帚疙瘩把顾颉刚痛打一顿,打得他从此再不敢看人家吃东西。他的童年没有爱的阳光,他幼小的心灵里只有惧怕这个可恨的世界,同时这种性格的另一端是极其温柔,在这温柔表面又有桀骜不驯的孤独,做事从不同人商量,也不听他人指挥,自尊心刚强又脆弱。
那时北大有个坏风气,即使同桌并坐的同学也很少交谈,甚至同一宿舍,同一排房间所住的同学,相见也同路人,连招呼也不打。后来更有甚者,同宿舍两个人中间拉一布帘,隔成两个独立的空间,相处一晚,竟然无话可说。但傅斯年与顾颉刚却不同,尽管性格迥然,但情投意合,对时局的看法,对历史问题的探讨,对北大各位教授的评价,往往惊人的一致。但他与傅斯年的关系一直是相亲又相轻。有些他尽量忍让傅斯年,屈服于他,但有些事则我行我素,孤傲而自负。
顾颉刚读哲学门。哲学门来了个青年教师胡适,这是1917年。蔡元培任校长,陈独秀做文科长,陈独秀推荐了胡适。胡适是在美国攻读哲学,取得博士学位,进北大时年方26岁,蔡元培直接聘为教授,如此年纪轻轻就当上哲学教授,这本身就是震动北大的事。胡适讲授《中国哲学史》,过去讲此课的老师总是从三皇五帝讲起,他一上来就腰斩哲学史,直接从西周讲起,殷商的哲学只字不提,这更引起同学们的反感。一些学生要起哄,想把这位年轻的“胡教授”赶走。
24小时,顾颉刚把此事告诉傅斯年。傅斯年是牛逼哄哄的黄派得意高徒,在学生中影响很大,在一些学生心目中是个“小”。
顾颉则道:“下午,胡先生讲课,你是否听一听?”
傅斯年道:“好,我一定去。”
下午,傅斯年如时走进哲学门教室。讲台上很快出现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教师。傅斯年认真打量一番:此人眉清目秀,五官周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一双眸子睿智而敏锐。他面带微笑,话语里带有一腔徽州味,但吐字清晰,讲话声音不高,却富有节奏感。他衣着并不像那些海归派洋里洋气,穿一件青色长衫,头发既不打发腊,也不抹发油,脚上穿一双圆口千层底布鞋。浑身上下却透出一种才子气、书卷气,还有一种风神萧散的逸气。傅斯年观其貌、听其言,心里便添了几分敬重。
一堂课下来,傅斯年颇感满意,这位年轻的胡适教授讲课思路清晰,方法新颖,有创建。他非常兴奋,便告诫哲学门的同学: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傅斯年是黄侃的高徒,这样服膺胡适,其他学生谁敢胡闹?大家也就默认了这位教授。以后傅斯年一连听了胡适的几堂课,不由得把胡适奉为真正的导师,他这时并未脱离黄门。胡适也幸运的一开始就博得了北大最的学生的信任。这一下,他在北大立住脚了。直到若干年之后,胡适才知道是傅斯年在背后为他撑了腰。
胡适谈吐温雅,后有人把他列为世界十大演说家之一。那九位是谁?谁也说不清。这颇有着意抬高胡适的嫌疑。不过,他讲课,或在大庭广众下演讲,确实吸引人。他不仅演讲的纲要清楚,而且具有演说家的神态、姿势、声调的抑扬顿挫。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具有大学者的博大精深,浑厚浩瀚。他待人诚挚、忠恳,略带有讨人喜欢的“傻气”,在学生中愈来愈有威信,学生都愿听他的课。凡是听过胡适演讲的人,可忘掉他讲课的内容,但你一定会记住他演讲的神态,神情和他的绩溪话,犹如山泉溪水般清澈、潺湲,遇到顽石阻碍,迸溅出一簇簇浪花,而后一路滔滔汩汩地奔腾。
自然,由于新派教授进了北大,在蔡元培“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方针指导下,学校出现了新气象,学术空气浓厚了,思想更活跃了。北大校园里,到处有学生组织的演讲会、论坛会,国际、国内大事成了这些莘莘学子所关注的话题。傅斯年也从故纸堆里抬起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他开始关注国际形势和正在兴起的新文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蔡元培无疑是名列前茅者,最典型的一位。他二十六岁便参加殿试,被取为进士,在有此功名的传统文化人中,居然“去父母之邦”,到西方大学深造,沐浴一身欧风美雨,回国后更大张旗鼓宣扬新文化,播扬西洋文明。儒释道盘踞中国数千年,中国知识分子很难挣扎出来,西方的文艺复兴的曙光,欧洲文明的风雨,很难吹进或辐射到这古老板结的东方大地。中国士大夫缺乏对传统文化的清醒的批判意识。对卢梭、孟德斯鸠、爱默生或无所知之,或视而不见,没有靠现代思想激活中国传统文化的休眠状态。蔡元培决不是数典忘祖,为中国传统文化视之弊履的人,他宣扬西方文化的同时,更加珍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箐华;在批判旧文明、旧道德,旧恶习、旧秩序,而非全盘否定传统文化。他反对“非此即彼”极端模式,而是倡导“兼容并包”“平常心”和“兼收并蓄”的宽容精神。事实上,中国也不可能“全盘西化”。
陈独秀原在上海创办了一份杂志,名曰《青年杂志》,他调到北大,把刊物也带到北大,改名为《新青年》,编委会也重新组阁,陈独秀仍然任主编。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杂志写了一篇题为《文学改良刍议》,在国内学界、教育界产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反响,那时胡适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尚未归来,直到同年九月回国后被聘为北大教授。在这之前,胡适也是平平的,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时势造就英雄,胡适不是开天辟地的英雄,是时势打造的矫子。以后胡适在《新青年》频频发表文章,并和陈独秀创办另一份刊物《每周评论》,引得学界、教育界更大关注,甚至产生了轰动效应,胡适青年时期暴得大名。
黄侃讲《文选》和《文心雕龙》十分传神,吸引了其他系的学生。黄侃善于吟诵诗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所以学生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一种流行的调子,人称“黄调”。黄侃极力反对胡适的新文化运动,反对文言文。每次上课先骂胡适一通,才正式讲学。在一次宴会上,胡适偶尔谈及墨学,滔滔不绝,黄侃骂道:“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胡适赧然。谁知黄侃并不罢休,过了片刻,又骂道:“便是适之的尊翁,也是混账王八。”胡适大怒,黄侃则大笑道:“且息怒,我再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谈论墨学?我不是骂你,不过聊试之耳!”举座哗然。黄侃在课堂上骂大街,不过旧派力量越来越衰弱,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这非黄侃辈之过,是时势也。
北大有两个讲坛,而且壁垒分明。一是“群言堂”,设在汉花园国文教师休息室,二是“饱夭堂”,(意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设在图书馆办公室主任室,实际上都在红楼上。每到周末,这里成了真正的“百家讲坛”,新老教授络绛而来,荟集一堂。大家思想解放,言无所忌。谈天说地,道古说今,抨击时政,纵论天下,各抒己见,文学革命,提倡白话,国计民生,甚至婚姻自由,反对女人裹脚等等,尽入话题。言者口角生风,兴致昂然,时而唾沫飞溅,意见相佐,争得面红耳赤,激昂慷慨,但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是民族精英们思想火花的喷溅,是灵魂复苏产生的爆裂,如江河解冻,春潮澎湃。
傅斯年像挣脱旧壳的丑小鸭,时常参加教师的辩论会。年轻的“海归”派大都在“群言堂”开会;像黄侃、陈汉章、辜鸿铬等老教授大都聚集在“饱夭堂”。辩论、争吵、批驳、痛斥,甚至义愤填膺,其声如惊涛裂岸,其势如江河奔腾。傅斯年常常跑两个讲坛去听,往往这周参加群言堂,下周参加饱夭堂。当时的文学革命就是从这两个地方跑出来的。对旧社会制度和旧思想的抨击,也产生在这两个地方。
胡适的言论对傅斯年影响较大、最深,他几乎被胡适所征服,他们亦师亦友的几十年情谊就源于此时此地。虽然胡适的国学根底,不如傅斯年,办事能力更不如这位学生,但傅斯年一生都对胡适执弟子礼,并成了胡适终生的保护人。胡适的哲学改变了傅斯年的生命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