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是当代中国卓有建树、影响深远的作家,其经历、创作、思想,历来受到不少学者、评论者关注与研究,在普通读者那里,也因为对他的作品的阅读,而产生进一了解的兴趣。著名评论家洪治纲穷数年之力,不仅细读了余华所有的散文、随笔、小说、访谈,更与作家本人及其家人、亲朋好友有过范围宽泛的采访、交谈,掌握了手的资料。在此基础上,以学者的睿智、批评家的激情,写就了一本有关同时代作家余华的评传。这是一部了解余华,了解其作品的必读之书。
是一部传记,是一种研究,更是两个灵魂的对话。
洪治纲,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安徽省东至县。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浙江省“钱江学者”特聘教授。
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曾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及评论三百余万字。出版有《守望先锋》《中国新时期作家代际差别研究》《无边的迁徙》《中国六十出生作家群研究》《主体性的弥散》《心灵的见证》《邀约与重构》等个人专著十余部,以及《国学大师经典文存》《争议小说选》《年度中国短篇小说选》等个人编著三十余部。
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文学奖、首届全国“冯牧文学奖 青年批评家奖”、教育部人文社科成果二等奖、浙江省和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首届“当代中国文学评论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及时章 从杭州到海盐
一出生 / 1
二举家之迁 / 3
三胆小的男孩 / 6
四医院里的风景 / 10
第二章 无序的成长
一阅读是如此的温暖 / 14
二墙上的风景 / 17
三快乐的写作 / 20
四高考 / 24
第三章 川端康成的启蒙
一牙医生涯 / 28
二川端康成的魅力 / 31
三雄心初展 / 37
四闪烁的《星星》/ 40
五幸福的文化馆 / 42
第四章 刀锋上的行走
一从“小偷”到“大盗”/ 47
二先锋出击 / 51
三暴力与死亡 / 58
四人性悲歌 / 69
第五章 内心的真实
一北京:另一种现实 / 77
二虚伪的写作 / 85
三在细雨中绝望地呼喊 / 92
四寻找突围 / 98
第六章 悲悯的力量
一人物开始了奔跑 / 106
二《活着》意味着什么 / 112
三《许三观卖血记》/ 123
四无边的悲悯 / 141
第七章 我能否相信自己
一写作是为了回家 / 149
二他没有自己的名字 / 156
三往事并不如烟 / 162
第八章 阅读与交流
一音乐的魅力 / 168
二寻找大师的智慧 / 178
三网络与文学 / 189
四与世界对话 / 196
第九章 艰难的超越
一艰难的超越 / 200
二半部《兄弟》的遭遇 / 205
三李光头的奇迹 / 216
四海外旋风 / 226
第十章 继续出发
一重审文学的原点 / 234
二差距里的疼痛 / 242
三《第七天》:寻找或见证 / 254
四喧嚣中的缅想与沉思 / 274
结语 孤独的远行
一回望先锋,穿透现实 / 282
二伟大的梦想是一部杰作 / 287
三喧哗中的远行 / 292
附录 余华生平年表 / 294
后记 / 320
及时章从杭州到海盐
一 出生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一千多年前的某个早春时节,风流倜傥的北宋词人柳永步入杭州。在这座江南古城,柳公子所到之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满眼皆是前所未有的奢靡景象,使得他三步一惊,两步一叹。于是,在西湖里的某只画舫上,酒酣耳热之际,柳永终于情不自禁,挥毫写就了千古名词《望海潮》,几乎将天下的美誉之辞,都堆砌到杭州的身上。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尽管人们照例不忘“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类的古话,但是,在经历了全国性的三年困难时期之后,1960年的杭州,似乎已没有了柳永笔下所形容的那种奢华。大多数的杭州市民,虽然还不至于像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那样,饿得两眼昏花,乃至浑身浮肿,然而生活无疑已变得相当严峻。所谓“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已是不可能了,在这个江南的米鱼之乡,为一日三餐而奔波,便成为人们不折不扣的生活事实。
就在这一年的4月3日,随着浙江省立杭州医院(现为浙江省中医院)的某个产房里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后来叫余华的男孩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居然能降生在这座叫作“天堂”的城市;他也不可能知道,守在产房外的父亲得知又生了一个男孩,差点动了“换婴”的念头;他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正是大灾了三年且又青黄不接的时节。他的哥哥,一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小男孩,此时也以十分好奇而又激动的表情,欢迎着陌生弟弟的到来。
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家庭一样,多一个孩子,看起来无非是多一张嘴而已,但是,身为父母的华自治先生和余佩文女士,还是隐隐地感到自己的肩上又多了一份重量。因为他们都是医生,优生优育的意识自然要比一般人强得多;而且,华自治先生当时还在浙江医科大学进修专科,正处在事业进取的关键时期。至于物质生活的困顿,那就更不必说了。历经了三年困难时期,身高一米八几的华自治先生,当时的体重还不足一百二十斤,整个人瘦得像根麻秆。尤其是晚上读书回来,经常饥肠辘辘,彻夜难眠,万般无奈之际,他只好弄些咸菜泡开水裹腹。所以,余华的出生,在令父母欣喜之余,多少也给这个家庭增添了一些淡淡的焦虑。
无论是欣喜还是焦虑,作为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他们仍然保持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理想和热情,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据华自治先生回忆,余华出生时,也是他的人生道路不断发生转折的时期。这位一生只读过六年书,并在部队里锻炼了多年,怀抱火热理想的山东汉子,原本供职于浙江省防疫大队,专门负责全省家禽牲畜的防疫工作,后来因为社会主义教育(通常简称“社教”)而下派到了浙江省海盐县,并根据组织上的安排留在那里,当上了沈荡镇卫生所所长。为了能够成为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实现自己“靠技术吃饭”的朴实理想,他又考取了浙江医科大学的专科,再度回杭州进修。读书的生活苦虽苦矣,但毕竟可以回到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享受几年家庭团聚的天伦之乐。
所幸的是,余华的母亲余佩文女士当时在浙江医院工作。浙江医院一直是浙江省的高干医院,专门负责省管干部的疾病诊治与医疗保健,包括上至省委书记和省长,下至各厅局的厅局长。所以,这里的医护人员即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物质供应也比一般市民相对充裕一些。余华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一般人幸福得多。
随着灾荒岁月的渐行渐远,日子开始晴朗起来。杭州毕竟坐落于江南水乡,北有杭嘉湖平原,南有宁绍平原,自古而来,都是典型的富庶之地,一旦没有了极为罕见的自然灾害,生活便迅速恢复了生机。
余华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了温暖的人生之旅。
二 举家之迁
余华出生后的第二年,父亲华自治在浙江医科大学学习结束。出于对医学的热爱以及对某种革命理想的强烈追求,华先生毕业之后,自觉地放弃了重返浙江省防疫大队工作的机会,再次选择回到海盐。这次,他调到了海盐县人民医院,并夙愿以偿地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当然,他们的家还是在杭州,余华和哥哥也跟在母亲身边生活。华自治只好像候鸟一样,在交通并不方便的年代里,每月艰辛地往返于杭州和海盐之间。
与杭州相比,海盐的生活当然要贫乏得多。但是,对于一生只想成为一名脚踏实地的医生的华自治来说,这里的事业实在是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美妙前景。尤其是作为一名主刀医生,看到一个个病危之躯,在自己的努力下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泽,他更为自己的这份职业而自豪。经过再三权衡之后,华自治觉得,海盐虽小,与素有“天堂”之誉的杭州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但这里毕竟是自己事业和人生的重要舞台,况且,数年的“社教”生活,他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村村镇镇早已非常熟悉了。
于是,经过一番努力,华自治终于做通了妻子的工作,一家四口便于1962年初从杭州正式迁往海盐。华自治继续在海盐县人民医院做他的主刀医生,而妻子余佩文则成为该院的手术室护士,夫妻二人成了工作中的紧密搭档。对此,余华和哥哥当然都没有多少记忆。只是在多年之后,余华才从他父母的复述中回忆道:当时,父亲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将海盐这个地方花言巧语了一番,于是我母亲放弃了在杭州的生活,带着我哥哥和我来到了海盐。我母亲经常用一句话来概括她初到海盐时的感受,她说:“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
在《最初的岁月》中,余华曾这样描述他的童年——
我的记忆是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海盐开始的,我想起了石板铺成的大街,一条比胡同还要窄的大街,两旁是木头的电线杆,里面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父母所在的医院被一条河隔成了两半,住院部在河的南岸,门诊部和食堂在北岸,一座很窄的木桥将它们连接起来,如果有五六个人同时在上面走,木桥就会摇晃,而且桥面是用木板铺成的,中间有很大的缝隙,我的一只脚掉下去是不会有困难的,下面的河水使我很害怕。到了夏天,我父母的同事经常坐在木桥的栏杆上抽烟闲聊,我看到他们这样自如地坐在粗细不均,而且还时时摇晃的栏杆上,心里觉得他们实在是了不起。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第60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
余华所描述的,便是当时的海盐县县城所在地——武原镇。这是一座江南典型的水乡小镇,面积虽然不大,但城内河流纵横,小桥密布,石巷宛转幽深。从地域风情上说,它与当时的杭州差别并不是很大,只是现代生活的气息稍显滞后罢了。
但海盐也有自身的特殊韵味。该县地处浙江省北部富庶的杭嘉湖平原,东濒杭州湾,西南与海宁市毗邻,北与嘉兴秀州区、平湖市接壤。它以平原为主,南部为平原低丘区,西部是平原水网区,水域宽阔;东部属平原海涂区,沿海有明代修筑鱼鳞石塘十余公里,号称“海上长城”。自古以来,该县便以“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文化之邦”而著称,早在秦代,即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设县,所以生活一直相对安逸富足。早在1959年,中国考古学家就曾在此发现了沈荡彭城桥古遗址,属于典型的马家浜文化;以后又陆续发现魏家村、祝家汇、尚胥庙、低田里、九曲港等遗址,出土文物都保持闽浙越族土著文化特点,充分说明新石器时代中期,先民已在该县境内渔猎耕种。
余华全家举迁海盐,选择这个江南小镇作为生活的依托,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风土人情上,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异。只是那个年代普遍存在着物质匮乏的情形,海盐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有可能。重要的是,这座江南小城不仅为余华的成长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文化背景,也为他日后的创作提供了某种独特而丰沛的文化资源。
多少年之后,余华曾深情地说道:“如今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第6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我觉得,这句话不仅道出了一个人内心深处无法排遣的文化记忆,也表明了地域文化在作家成长过程中所具有的特殊的精神辐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