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2003年8月，我跟我的儿子逛百货公司，看到一条暹罗斗鱼，暹罗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泰国，我就把它买回来了。暹罗斗鱼就是这个样子，它张开的时候非常的漂亮。这种鱼较大的一个特色，就是它是雄性，是公的。公的鱼喜欢跟任何鱼斗，结果养这种鱼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把它单独养起来。我家里有一个大鱼缸，里面养了很多小的红鱼，当然不是斗鱼。我觉得先要把它们集中一下。大鱼缸里有间隔设备，把那些小鱼隔到一起，斗鱼放在隔间外的水域，里面水是通的。结果斗鱼一看到眼前有这么多的小红鱼，虽然是非我族类，并不是斗鱼，可是当它找不到主要敌人，即别的公的斗鱼的时候，它就把次要敌人当成主要敌人，围着大鱼缸中的小鱼缸绕圈，绕来绕去就是要攻击这些小的红鱼。可是它进不去，于是它就疯掉了，一路绕。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发现它不睡觉，在小鱼缸外面一直盯着，看着它那些次要敌人，三天以后它死掉了。我发现这就是一个故事，就是当斗鱼找不到主要敌人的时候，它会锁定次要敌人，全神贯注一点都不肯放松，结果把自己给累死了。三天以后，这条斗鱼就死在了它的次要敌人的前面。我们再看最近一个情况，今年四月底，有一群癞蛤蟆，它们肚皮撑破了。研究人员发现，之前认为它们肚皮破了是被乌鸦攻击所致，并非事实。其实是它们发现有乌鸦过来，就要吓唬这些乌鸦，于是拼命把自己肚皮绷起来，直到把自己绷死为止。这又是一个例子。它们锁定了这个敌人，而这个敌人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敌人，可是当它们认定是敌人的时候，就用自己的方式来抵御这些敌人，把命也送掉了。

斗鱼和蛤蟆的故事给我们有一点点启发，就是说，人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他自己应该怎么样自我检讨，怎么样自己应付，怎么样自处。自处不好的话，敌人还没有完蛋，自己先完蛋了。人生常常会遇到这种问题，所以英国的文学家王尔德说，一个人要小心选择他的敌人，敌人是要挑选的。如果敌人太烂，他不值得做你的敌人。我跟大家讲过，我一辈子快意恩仇，我自己有恩怨情仇，而且我还公开宣布过，我反对耶稣那种爱你的敌人，或者说中国的老子那种以德报怨。我认为敌人是可以爱的，怨是可以化掉的，但是必须在报复过以后、敌人付过代价以后，你才可以跟敌人和解，这是我的原则。这就是孔夫子所说的，以直报怨。什么叫做以直报怨呢？就是要有对应的对等的关系。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踢了你一脚以后，可能我们两个人就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了。就是这一脚非踢不可，这就是我的一个人生哲学。

我告诉你们我的一些人生观。我所看到的一些人生的规则，我把它们叫做人生的金律，金颜色的金，金子教条。我们人生，要相信一些教条，敌友的关系，就是我所相信的一个教条。我不承认那种无条件的对敌人的原谅，可是我也不承认用紧张的方法来处理敌友关系，把自己弄得不能睡觉，敌人没死你先死，这种搞法我认为是很愚蠢的。所以从暹罗斗鱼到那些蛤蟆，我觉得都是错误的。为什么呢？它没有很地把自己的能力做一个评估。当年一个大力士做试验，他能够举多少的重，这就是很的一个量力的动作。如果力量评估不好，你可以举得更多，可是你没有举出来，就低估了你的力量；如果你量力量得不好，超过你的能力，逞能，你就会受伤。所以从事这种运动，对自己的评估是非常重要的。当年一个英国的拳击手，他打敌人没打倒，结果把自己打下台去，他自己把自己打倒了。这种情况是要避免的。

在处理敌人和朋友的关系上，我必须说我真的欣赏、佩服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间，他们的族群被德国人干掉了六百万。战争结束以色列人建国以后，并没有坚持耶稣的观念去原谅敌人，他们要追杀那些敌人，所以，他们天涯海角去找当年迫害过他们的那些德国人，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人，就是艾克曼。以色列人到了南美找到了艾克曼，把他绑票绑回来，然后把他给干掉，这就是以色列人的哲学——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们的这个哲学，是很重要的一个观念。

我在台湾的“立法院”时，有24小时出电梯，在电梯门口碰到了翁林澄先生，他当时在做“十大青年”直接选拔的总干事。他说北京大学的副校长郝平博士来了，正要找你，于是我们就约时间，可怎么约都约不拢，结果阴错阳差，郝平副校长回北京了。我很抱歉那次没有能够见到副校长，可是副校长带几个资料给我看，及时个就是我父亲北京大学毕业时的毕业录。我父亲是北大的毕业生。1926年他二十八岁，年纪很大了。我非常感动的，这张照片我从来没有见过。另一个资料就是当时的北大的学生成绩册，我的父亲就是李鼎彝，二十八岁，吉林扶余人，民国九年(1920年)九月入校。他毕业总成绩是七十二点二，也还算过得去的。当时毕业生只有两百多人，所以一个毕业生是多么珍贵。我举这个例子给大家看，就是告诉大家，人生有很多这种际遇。如果我没在台湾做了这么多的闹事，如果我不在凤凰电视台做这个节目，我也很难跟北京大学结这个缘，我想他们也不会注意到北大有这么多我父亲的资料。

人生的很多事情是不可知的，这个不可知包括你的敌人和朋友。有的时候他不该做你的朋友却做了你的朋友，有的时候他不该做你的敌人却做了你的敌人。我举个例子，一个新的资料：《人民日报》2000年5月16日，《连宋风头劲，“国代”选举冷》；《国际航空报》2000年5月16日，总书记跟亲民党的宋楚瑜握手的照片；再看《东方早报》文章，《与宋楚瑜达成六点共识》；再看《北京晚报》，宋楚瑜在清华演讲《有智慧找出两岸较大公约数》。我好像讲的很拉杂，重点讲的是什么呢？重点就是，不管是敌人朋友，有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都是不可知的。像宋楚瑜，过去是我的敌人，后来变成我的朋友，可是不管他是敌人还是朋友，对我来说，他是政治人物，我跟他不属于一类人物。我分得很严格，就是这个人物是政治人物，而我这个主轴是谈思想的，是两类人物。到今天我还是把它当成我的人生金律，黄金式的信条之一，就是当他是政治人物，我就会把他界定在一个范围，当他不是我做另外一个界定。好比说北京大学当年的校长马寅初，我觉得他就不是政治人物。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他的人口政策，提到中国人口太多了，如果不控制生育，中国的人口将不可收拾。可是当时他的看法跟是不一样的，认为人多好办事，这两个人的看法顶住了。他虽然是北京大学校长，可是大家攻击他，说他的言论是错误的。马寅初很了不起，他就顶到底，干到底。证实了马寅初的看法是正确的，可是太迟了。中国人无缘无故多了几亿人口出来，增加了我们的负担。

这就是告诉大家，思想性的人物是多么的重要，他真的为我们的国家做出来正确的导向，可是政治人物跟不上我们中国的局面，有时候会有打压的局面出现。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那种主张思想的人物，提倡思想的人物，如果有坚定的伟大的坚韧的人格，像马寅初校长这样，是多么不容易。这就是我李敖今天所要告诉大家的，我一辈子走的路，就是这样的路。

当你锁定敌人跟朋友的时候，真正的敌人不是个人，而是敌人脑子里面的想法。当敌人脑子里面的想法不对的时候，他就会出事，他就会作怪，他就变成你的敌人，可是你不是要消灭他个人，你是要消灭他的思想。但这种情况，斗鱼不知道，蛤蟆也不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所以我们做了很多的努力，树了很多的敌人，是错误的假想敌、错误的设定，这时我们才知道，整个脉络是这么来的。人要有爱恨情仇，要有快意恩仇，在爱恨情仇和快意恩仇的情况下，就会有朋友，就会有敌人，可是敌人不是他个人，而是敌人脑子里面的思想。思想是重要的，思想比政治还重要，思想挂帅重于政治挂帅。可是当思想也错误的时候，我们就要修正。所以我觉得邓小平做得好的一点就是，他真的搞懂了马克思主义，正是我们现在中国所走的社会主义道路。

我们接受思想挂帅的领导，可是什么样的思想，我们会非常关切。现在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发现我们在大方向方面、思想方面出了差错，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政治人物以外的思想人物是多么的重要。所以我提醒大家，我们要保持一个好头脑，维持一个比较的思想，用这个力量来指导我们的前途，我们才真会变得有希望。否则的话，我们的力量，可能像斗鱼一样自我消耗，也可能像那些蛤蟆一样，鼓着肚子把自己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