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兰泥

大雪断断续续下到了第五天，天空依然是沉重的铅灰色，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开朗的样子来。鹅毛一样的雪片无穷无尽地从那黯淡的天空里旋转着坠落下来，轻轻跌在洁白一片的大地上。要是用心去听的话，除了火炉里的泥炭时不时发出的清脆爆裂，人们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雪层陷落的咯吱声，说明屋外的积雪又厚了些，又重了些。

现在客栈里所有的人都不再像前几天那么乐观。商人们不再指望初冬的残阳可以融解辟先山[辟先山：位于澜州的中东部，夜北高原的西南缘，澜州及时大河销金河就发源于此。山中逶迤的小路，是夏阳与八松两城之间的通道。]口的积雪。很显然，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去往天水[天水：休国商业重镇，位于夜北高原南缘，是来往于南方各城与八松之间的商旅们在路途中最主要的落脚点和货物中转地。]的官道是已经走不通的了。他们只是希望下山的道路还能通畅，这样还可以把货物带回夏阳[夏阳：杜国国都，东陆著名的海港之一，虽然货物吞吐量不大，但以美丽闻名于世。夏阳人采石的技艺独步天下，他们用从辟先山中采来的新山白玉建造出了整座夏阳城。蓝色的海洋，洁白的城市，整个九州再无这样的奇景。]，也许来得及南下去碰碰河络的运气。猎人们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一场早雪本来可能意味着更多的皮货，但是积到窗前的雪却将令他们的行动受到很大的限制，像以往那样追捕雪狼雪鹿恐怕不太可能。屋角坐着的几个修士倒还从容，不过从今天中午开始，他们已经不再买客栈的面食，几个人只要了两壶热茶，大约是金钱将要耗尽了吧？热闹了两天的客栈大厅，难得地陷入尴尬的沉寂当中。

“呼”的一声响，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打开一线的厅门冲了进来，靠门口坐着的两个商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狼狈地逃了开去。刚跑进来的客栈老板连忙转身把门关上，他的鼻子冻得发亮，山猫皮的袍子上结满了叮叮的冰坠子。他取下狐皮帽子团成一团，用帽里子用力揉搓僵硬的脸颊。大厅里的人纷纷站了起来，满怀希望地望着他。老板喝下伙计端过来的一盏热麦酒，慢慢缓了过来。他挺直了身子，环视了一下大厅，响亮地宣布：“坚昆说了，昨天的献祭被山神接纳了，今天晚上雪就会停。”大厅中安静了一瞬，接着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坚昆是镇子上的占卜师，尽管不是什么名门大派的占星师[占星师：通过观察和计算星辰的运行来预测事件发展的人，又有星相师、星算师、星命师等多种称谓。九九州世界的星辰是创世神“墟”的碎片，是九州的次神，人的命运、事件的走向，都是可以根据星辰的位置和相互关系等等来预测的。星相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真正发展出严谨的学术的流派并不多。]，他的预言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不管是寻找走失了的寒鸡还是要出门远行，镇子上的人总能从坚昆那里得到有益的帮助。对于见过世面的商人们来说，坚昆的泛神崇拜或者显得原始了些；可在小小的兰泥镇，他的地位绝不会比夏阳的国师低多少。

屋角的桌子边，一个年轻的修士疑惑地问他的同伴们：“你们说，那个跳大神的家伙还真能知道什么山神的心意么？”

中年的黑瘦修士看起来像他们的领袖，他皱了皱眉头，说：“给重啊，自己不懂又随便猜度别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给重的脸上一红，唯唯诺诺地说：“是，是。我又乱说话了……”

黑瘦修士的脸色和缓下来：“我说这话不是批评你。道的启示是无处不在的，总有人能够以我们不了解的方式认识到这样的启示，那是值得感恩的天赋。不过要是把认识启示的能力执著于自己眼前一花一叶的好处，那就成为了迷失。”

给重用力点头：“我明白了。历经艰苦磨难才能寻找到真正的道，要是念念之间总为外务缠绕，就只会逃避苦修，错过真理。不管这雪停是不停，我们该走总是要走的。”

黑瘦修士笑了起来：“给重你倒是个明白人，苦修确实是认识真道的途径，不过这雪要是不停，我们还是走不得的。”

给重一脸的困惑：“那又是为什么呢？”

其余的三个修士也不由笑了。黑瘦修士说：“这么大的雪，要是不停的话，我们翻越辟先山只有死路一条。苦修的目的不是找死，而是找寻真道啊！找死无异于自杀，那背离真道，是修炼的人一定不可以做的事情。”

给重的脸这下红得像一块布：“给重迟钝！多谢老师的教诲。”

原来这几个修士是长门修会[长门修会：九州大地上广为流传的一种宗教，得名于修会的核心经典《长门经》。修会的信徒称为修士或僧侣，他们认为应当通过苦行锤炼身体，通过持戒锤炼精神，达到神形合一，从而获得永生。在艰苦的修炼过程中，长门修士们积累了渊博且实用的知识，百姓们因而敬重他们，尊称他们为“夫子”。]的。长门修士在东陆[东陆：九州世界初创之时，陆地原本是一整块，但晁朝末年巨大的地理变动使陆地被撕裂成三块，由内海彼此隔绝。其中较大的一块陆地称为“东陆”，有中、澜、宛、越四州；东陆以西由滁潦海与东陆分隔的大陆称为“西陆”，有云、雷二州；东、西陆以北由涣海和潍海与东、西陆分隔的陆地称为“北陆”，有殇、瀚、宁三州。]很常见，但修会却仍然被视作一个神秘的宗教团体。说神秘是因为他们很少向大众传播他们的信仰，从表面看起来他们和普通的行脚僧没有很大区别。长门修士信仰大神墟[墟：九州世界是二元的，两位创世主神——墟和荒，分别代表着精神和物质的力量。九州大地上的各种智慧生物，其精神和肉体也同样是由这两位创世神赋予的。各种秘术都是对精神力(即墟的力量)的应用；而通过锻炼躯体而获得的武技，则是试图将身体的物质力(既荒的力量)发挥到最强。]，但是他们认为世界形成以后，墟就不再干预人间的事务，只有他的灵在虚空间运行，主宰着世界的运作，是所有生命的驱动力。他们把这种灵称作“道”。“道”是长门修会信徒所追寻的真理，而追寻的过程就是经历各种磨难和痛苦，因为只有通过痛苦，人才能认清欲望如何蒙蔽人的眼睛，才能超越欲望，获得“道”，与大神的灵融合为一体。稍加观察，人们其实很容易辨认长门修会的信徒，因为那些修士总是主动地寻求苦难。

修士们身边坐着的一个年轻人大概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放下手里的麦饼，转过脸来对修士们说：“几位夫子，即使坚昆说得准，雪停了也还不能过山口呢！”

黑瘦修士打量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陈旧的青色斗篷里，饱经风尘的面容和散发着活力的青色眸子让人很难判断他的年龄。斗篷被他腰间的兵器顶着，鼓出了一块，这使得修士们可以看见斗篷里他斜背着的六弦琴的一角。很显然，这是一个行吟者[行吟者：是在九州大地上四处游走，靠说唱故事来换取衣食的人。他们通常并不富裕，但因为见闻广博、阅历丰富，往往具备胜于常人的知识和眼界。同样的事件，经过行吟者的语言加工后，总是特别打动人心，且常常蕴含有朴素的人生哲理。由于经常独行，他们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防身的技能。]，靠他们的琴声和歌喉在危机四伏的大陆流浪的人。行吟者的意见总是值得重视的，他们拥有丰富的旅行经验，也有灵通的消息。黑瘦修士示意年轻人继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雪停了还是不能走。

年轻人指了指窗外：“雪下了那么久，积雪可以到人头顶，出了镇子可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给重觉得那年轻人小看了他们，行脚僧走的路不见得要比行吟者少吧，怎么会毫无准备呢？“我们有雪鞋啊！”他拍着包裹说。

年轻人耐心地说：“是啊，有雪鞋可以走一段，但到了山口还是不行。狼牙口两侧峭壁如狼牙，那是积不住雪的，山口的地势又陡峭，所以不但雪会深得无法通行，而且还很容易造成雪崩呢！”

“哦，这个我们倒是不晓得，”黑瘦修士诧异地说，“还以为太阳一出来，雪表融化结了冰就可以走了。不过，要是这样……大家为什么高兴呢？”

“商人们可以下山啊，”年轻人说，“下山的路雪停了就可以走。至于猎人们，大概他们不用走官道吧。”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好奇的神色，“不过，我还是去问一下。”

年轻人拍了拍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他和猎人们这两天已经混得很熟了。

“原大叔，要是明天雪果然停了，你们怎么过山口呢？山口这边的林子里，野兽怕没有那么多吧？”

原大叔刚才还乐呵呵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什么叫‘雪果然停了’？！坚昆说的怎么会出错？界明城你来兰泥又不是头一次了，怎么也说这怪话？”

界明城连连道歉，他见过坚昆，是个很有趣的小老头。不过他的确没想到那脏兮兮的老头在本地人中的威信这么高。

原大叔发完了脾气，倒是立马就没事了，滔滔不绝地介绍：“当然，这样的雪下起来，山口今年冬天就算封上了，肯定过不去。不过我们会沿着香螺溪走，从鹰嘴岩翻过去。香螺溪水热啊，一年到头都不封冻。只要今晚雪停了，明天一早香螺溪边上别说不用穿雪鞋，就是马也一样跑得。而且这么冷的天，水边野兽一定多，运气好的话，24小时就能打上几头雪狼呢！”

“那好啊！”界明城乐呵呵地说，“那明天我也一块儿走！”他转向行脚僧们，“诸位夫子也一起走吧？我打算去霍北[霍北：在澜州及时大河销金河的出海口上，是澜州较大的海港，此时属于晋北国。]，应该有一段和诸位夫子同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