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以来，苏州为东南雄郡，人文渊薮，园林主人大多仰慕风雅，结交文士，文字之外也留下相当数量的图像，如文徵明为拙政园一再绘图，纸上留真。这些传世名墨也是珍贵的园林旧档：庭园布局、家具陈设、人物服饰、建筑、器物、花木……古人在园林绘图中留下了大量的信息。

我们一起站在大案前，古书纸色如玉，园林画卷徐徐展开。

弇山园，是从故纸里重新长出的石头。三座仙山，象征着超脱与不能释怀。王世贞的寂寞，留在古籍善本库房的尘埃里。

狮子林，最早讲述的就是禅意与旷达。画禅寺，讲述了画与禅，园林与禅，我们与禅。

不断轮回、重生，拙政园、留园、沧浪亭、艺圃……有着让人敬畏的生命力，她们在苍穹之下安静地抵挡住了时间之水的浸润，太湖石更白了，而松的姿态，愈加矫矫不群……

——《序》

耄耋之年的沈周，晚岁还是绘画不休。而对王献臣，也是念念不忘。一日，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了远在浙江永嘉的王献臣，老人提笔即兴绘制了一幅《越水图》，寄赠给这位后生，聊表勉慰。汪砢玉《珊瑚网》卷十四，有沈周大轴记题：

记别钱塘二十年，夕阳山色晚潮边。隔江千里美人远，梦落西兴旧渡船。旧游钱塘观潮已二十余年，今老矣，每老睇如梦，即兴作此，奉寄槐雨先生，以寓远人之思。

从题记看，距离沈周成化二十年(1484)第二次赴杭州游玩，已经二十多年，从画作内容揣测，大致绘于王献臣在永嘉任官时期(1507—1510)。

沈周八十岁以后创作的这张画，无疑是晚年精心之作。汪砢玉回忆，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春天，由松陵古董商人吴益之携来沈周《吴山图》《越水图》两幅供他清赏。另一张《吴山图》是正德四年沈周八十三岁去世那年，绘赠沈豫轩的。对沈周的这两张晚年巨幅杰作，汪砢玉是早有耳闻，一直想收为己有。古玩商有备而来，知道他的急切与惊喜，在他的藏品中挑选了“古豆小彝、陆子刚白玉九螭玦、关仝《春山溪阁》、陈白阳《习斋图》诸物”，虽然价值不菲，汪砢玉还是割爱换回了沈周二画。“吴山越水”并列悬挂在他的墨华阁，再三欣赏。“有烟云泉石，历落长松，沙屿江干，风帆荡漾，觉一室之内，千里非遥。吴之山，越之水，故合而处其间乎！”汪砢玉志得意满之情，跃然纸上。

……

文徵明的画用玉轴，仇英的画只适宜牙笺——

《园居图》是一张精彩的手卷。

仇英此卷，主要画的是若墅堂。堂前，茂密的槐树浓荫覆盖，已经是一派幽远。堂上，王献臣坐在竹藤编结而成的素雅凳椅上，与客闲话。客人葛巾野服，翩然林下风致，主人巾幅潇洒，娓娓清谈，身边有朱漆小案，陈设青铜彝器，翠色可爱。

与文徵明的简洁不同，这次背后的大屏出现了山景，一茅亭筑水边，渔舟荡漾，有高士垂钓湖上，垂柳依依，远山寥廓，屏风本身也是精心绘制的一幅山水画。若墅堂素瓦净洁，更以茅草覆盖其上，朱色栏杆围住直棂纸窗，竹帘卷起，正如白居易《草堂记》中记载，“砌阶用石，冥窗用纸，竹帘纻帷”，一床古琴悬置堂中，堂左的小斋案头，有贵重的宋版书函，紫檀座上，一架乳足蚰耳香炉，正散发出沉檀悠悠的香气。

板桥短小，一个童子急匆匆持着包裹而来，里面装的大约是近期得到的碑帖古书，庭园里两位童仆：一蹲地执扇煽炉，炉上是阳羡朱砂陶壶，石台上有粗陶水瓮一，一对素白瓷盏已经涤净，只需侯至水沸，就可煮茶待客；另一童子擦拭着一尊青铜花觚，锈色斑斓……

画卷深处，才是溪流山坡，梅花远远被白云遮盖住了。

……

嘉靖十二年(1533)，拙政园建成二十年矣！

是年五月既望，文徵明完成了《王氏拙政园记》。

如果说二十年的陈酒，岁月沉淀后能焕发出醇厚滋味，文徵明的这篇园记，就是将一坛陈酒启封，竹勺轻送，兑进当年的新酿，深埋的芬芳被瞬间激活。

二十年烟云氤氲，多少晨昏佳日，这里的草木、怪石、长廊、曲径、池塘，已经融入“自然”的状态。满天星光下，园林主人在此读书、徜徉，思考人生的惨淡与欢愉，钩沉心灵，体悟盈损丕泰的虚幻，蛙鸣满耳，轻轻以掌纹触抚字里行间圣贤们的凝思玄远。二十年来真如梦，朝廷远了，江海远了，白山黑水间的铁骑冰河远了。塞外沙场嘶鸣，琼崖孤帆只影，天荒地老的驿站，一盏孤灯满是寂寞……眼下，王献臣以鼻尖轻轻嗅闻空气里浓郁的茉莉花香，心平如镜。世界的尘埃都掉落了。老友的文章朴素、平实。停云馆外，王献臣足足恭候了三十个清晨，日日侯门期待，几乎赖在玉兰堂不走了。随文徵明这篇大作一起奉上的，还有一套《拙政园三十一景图》。素绢上的淡淡墨痕，宛如文徵明与自己几十年的友情，一丝不苟的友情，雍雍穆穆，绚烂无华。

及时页，当然是若墅堂。主人扶杖中庭，竹篱内外树木阴凉。远处，是园外逶迤而走的娄门城墙。

若墅堂“纸帐”般轻盈、素洁，文徵明安排的若墅堂，石阶三层，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繁缛陈设，充满简约虚盈之美。从繁香坞看去，堂前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琼等花卉。空阔的建筑里，单单陈列一对老藤杌凳，时间在此飞逝，若墅堂空无一人，童子端酒行走在花丛里，朱栏延伸到画面之外。屏息，空气里蜜蜂摩擦着翅膀嗡嗡作响。

倚玉轩只是一架茅棚，对着万竿翠竹。主人倚着栏杆眺望竹林，脚下石盆里，一峰昆石姿态奇峻，就是“山”了。昆山石珍贵，以这种名贵的盆中赏石替代假山，与下一帧图中尔耳轩的布置很像。

——《淡墨停云拙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