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美景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满屋子红绸高挂，龙凤烛柔光盈盈。有人朝她走过来，带着满身醇香的酒气。

“十年楼前江心月，今朝方可入怀中。”

声音也是清朗无双，念的句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只让人觉得好听。

“你是谁？”恍惚间，她问了这么一句。

来人低低一笑：“傻瓜，自今日开始，我便是你夫君。”

夫君？沈美景愣了愣。她的夫君，已经死了半年了啊……难不成因为她思念过度，阎王终于肯将他送回来与自己团聚了吗？

正想着呢，头就是一阵眩晕。她顶着满头的珠翠，还没能清醒一会儿，就直接倒入前面这人的怀里。

男子低笑了一声，顺势吹灭了床边烛台上立着的龙凤烛，温柔地替她卸去满身的装饰。

洞房花烛夜，自是好一番缠绵，两个婆子站在外头听着里头的动静，笑歪了嘴。一个转身就准备去报信，另一个却伸手拉住她：“你傻啊？要跑去哪里？今天咱们燕王不是也成亲吗？你还能为了赏钱去打扰王爷的洞房花烛？”

“对哦，差点忘记了，瞧我这脑子！”想跑的婆子停住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今儿不止世子爷成亲，咱们王爷也成亲呢。嗨，都赶在今天也好，一并热闹，也赶个吉日。”

“可不是吗？这父子同婚，双喜临门……虽然听闻咱们王爷娶的是个二嫁之人，但是据说那女子长得是倾国倾城，又是许家的干女儿，娶回来照顾王爷也算是可行。”

说是这么说，两个婆子提起二嫁，脸上还是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寡妇二嫁是要被人吐口水的，也就是嫁的人好，她们不敢多嘴而已。要是在民间，肯定要被人丢石头给打死！这新王妃算是幸运的。

只是以后大概也就能待在王府照顾照顾王爷，怕是不敢轻易露面才对！

而这边的世子妃才是正经地飞上枝头，跟世子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总算修成了正果。她那做王府看门人的爹，也怕是该升迁了吧！

议论了一阵子后，两个婆子就走回各自的住处休息了。

婚房里依旧是一夜鱼龙舞，沈美景昏昏沉沉间醒了一次，瞧着外头已是晨光熹微。身上的人吻了吻她的额头，终于在她旁边沉沉睡去。

这个梦好美，要是一直都不会醒就好了。沈美景进入梦乡的时候还在想，有夫君在的感觉真好。虽然她的夫君凶猛得跟狮子一样，差点吃了她连骨头都不吐。但只要他在，她就不会被许家人唾骂，亦不会被所有人看不起，她的弟弟大概也不用再跟着她受苦了吧……

可惜，梦之所以为梦，是因为总有24小时会醒的。

她是被人一个耳光打醒的。

“你这贱妇！”有人大叫了一声，这尖锐的嗓音像极了指甲划在地板上的声音，吓得沈美景立马睁开了眼。

来人一袭长裙，还没来得及让她看个脸呢，反手便又是一耳光打过来：“你好毒的心肠，为了勾引世子，已经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了吗？！”

痛……沈美景皱眉，伸手扯回自己的头发，挡开她的手，才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她眼前站着个衣衫不是很整齐的女人，白着一张脸，脸上尤带泪痕，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看着都叫人心疼。沈美景揉揉眼，又掏掏耳朵，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一声声河东狮吼都是她发出来的。

“你是谁？”

小家碧玉瞪大了眼：“你还敢问我是谁……”

迎面看见沈美景的脸，江心月的心颤了颤，下头的话都接不上来了。

好美的女人，柳眉皓齿，长发垂地，唇上没有朱丹，却是自然艳红。双眸大而明亮，眼下还有一颗浅浅的泪痣，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一眼就足以让人惊艳。

竟然是这样的人，与世子阴差阳错成了亲？

江心月轻轻吸了口气，眼睛都红了，伸手就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怒道：“鹊巢鸠占，还蹬鼻子上脸了？”

被她扯得跌下床，沈美景赶紧裹了被子，颇有些狼狈地站稳脚，皱眉道：“这是我的房间，何来鹊巢鸠占之说？再者，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你又何必一上来就大打出手？”

“你的房间？”江心月气得嘴唇直发抖，伸手就狠狠地推她一把，“你这个不害臊的狐狸精，竟然敢说这是你的房间！”

脚下还踩着被子，被她这么一推，美景没能站稳，脚绊脚就往床边摔去。旁边的高脚烛台也被她碰倒了，直接朝她砸了下来。

“啊！”

人一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这烛台红泪滴尽，尖尖的烛刺直接从她的侧脸划了下去。

沈美景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泪直飚，立马就想把烛台给移开。

结果面前这姑娘想也没想就一脚踩了上来。烛台往下一沉，沈美景又痛呼了一声。

脸上火辣辣地疼，想必是划得极深。虽然她不是特别在意容貌，但这好端端上来就伤人，叫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抬头瞪着这人，沈美景甩开烛台，扯着被子便站了起来，怒喝道：“你有毛病啊？什么话都没说清楚，一上来就伤人！真当别人都该忍着你，不能还手是不是？”

说着，她一把就将她给掀开，伸脚便要踢。

然而还没等她踢出去呢，只那么轻轻一推，江心月就跟年糕捏的似的，“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听声音摔得还挺结实的，疼得那张小脸更白了。

“王妃！”两个丫鬟大惊，连忙上去扶她。

王妃？什么东西？沈美景皱眉，许家势力又扩张了？连王妃大清早都没事出现在后院柴房里？

转头看了看四周，沈美景愣了愣。

这地方可真华丽，锦绣玉器、珠帘红木的，什么都有，一看就不是她平时待的那间小柴房。

拍拍脑袋，沈美景总算想起来了，许家精打细算的老太太觉得养着她费粮食，于是把她拾掇拾掇，整成了许家的干女儿，许给了据说是年过半百的燕王殿下。

她这许家的寡妇，在许家做了半年的粗活，终于能出来了。其实她挺乐意的，比起在许家受苦受难，嫁个半百的老头子怎么了？至少还是个有封地的王爷呢！她没一点不高兴，真的。毕竟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她还有个弟弟呢，总不可能给许家当一辈子下人吧。

然而许老太太却不这么想，生怕她半路跑了似的，特意给她下了迷药，一路从京城运到这燕地。估计半路没少加药，害得她现在脑子都不清醒，还把人家王妃给推了。

待平心静气下来，沈美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抿唇看着倒地不起的女子道：“不好意思，你给我说清楚情况我就不推你了，做什么一上来就伤我？”

江心月咬牙看着她，正想还嘴呢，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身子一僵，接着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都摔了半天了现在才晕？反应也是够快的嘿。

沈美景挑眉，正觉得奇怪呢，从外头风风火火冲进来一个人。看见地上晕着的小白菜，怒喝一声：“怎么回事？！”

扶着小白菜的两个丫鬟立刻告状：“世子爷，这女人不但将新娘子调换，使得这婚事错了位，还推得我家主子摔晕了过去！”

沈美景一片茫然，抬眼就对上了一张十分好看的脸。

“你推了心月？”

宋凉臣火气十足，几乎是立刻就想将眼前的人给掐死。

然而定睛一看，他也有点傻了。

两个人就一起傻站着互看对面。

沈美景傻了是因为觉得这人长得好看就算了，声音咋还这么熟悉呢？就是更清醒了一些……

而宋凉臣则是看着她脸上长长的伤口，半天后皱眉道：“怎么这么丑？”

沈美景的嘴角抽了抽。

活了十七年，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她丑。

“我丑，不都是拜地上这小白菜所赐？”忍不住还嘴，沈美景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裹着的被子。

宋凉臣眯了眯眼，看着她此时的境况，想起昨天的洞房花烛，不知为何，身子竟还有了点反应。

这人不是心月，这人不是心月！他弄错了！深吸一口气，宋凉臣挥开脑海里的画面，冷着声音道：“小白菜是谁？”

“就你面前躺着的这个。”沈美景撇撇嘴，“长得跟清水白菜似的。”

宋凉臣：“……”

“她叫江心月，本该是我的世子妃。”

沈美景恍然大悟，拍手念道：“十年楼前江心月，今日方可入怀中！”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顿了顿，沈美景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笑着抬头问面前黑着脸的男人：“本该是你的世子妃？那你就是她口中那个我勾引的世子啊？”

宋凉臣冷笑一声：“这不都是你安排的吗？装什么茫然无辜？中途将新娘子掉包，你嫁给我做了世子妃，心月却……我真是杀了你都不足以泄愤！”

眼里突然迸发的杀意跟箭似的，吓得沈美景后退了两步，皱眉道：“凭什么就说是我安排的？我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打醒了。一个说我勾引世子，一个说我掉包新娘，我是有多大的能耐啊？”

怎么不说她炸了京城，将皇宫里的金子都卷出来修了个长城呢？

宋凉臣转身，动作轻柔地将地上的江心月给抱在怀里，回头冷眼看着她道：“你穿上衣裳，跟我去燕王府。”

说完就抱着人出去了。

我脸上还有伤呢！沈美景见人走了门也关了，连忙跑到镜子旁边看了看。

这小白菜下手可真狠！这么长的口子，也怪不得世子说她丑八怪。这以后要是留了疤，那估计她这辈子才真算是完蛋了。

正愁眉苦脸呢，外头就进来了两个丫鬟，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奴婢锦衣。”

“奴婢玉食。”

“来伺候世子妃更衣。”

世子府的丫鬟就是素质高，刚刚她都被世子那么吼了，而且这会儿还衣衫不整、狼狈十足的，两个丫鬟竟也没拿异样的眼光看她，而是捧着衣裳上来，麻利地给她穿上了。

崭新的锦缎襦裙，浅蓝的底子配着绿色的裹腰，长袖飘飘，好看极了。太长时间没穿过好衣裳，一时还有点不习惯，沈美景忍不住在原地转了个圈。

两个丫鬟瞧着她，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一脸惊愕。

沈美景不好意思地收住动作：“吓着你们了？”

两个丫鬟摇头，锦衣忍不住开口道：“恕奴婢多嘴，奴婢只是觉得奇怪，待会儿等着主子您的，一定是一场腥风血雨，您怎么还能这样自在？”

沈美景抿唇，严肃地道：“你们知道什么叫不知者无畏吗？”

两个丫鬟茫然。

“因为我从醒来到现在，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在等着我的是什么，所以我还能蹦蹦跳跳的。”沈美景沉重地道，“如果真摊上事儿的话，我比谁都害怕！”

玉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立马就恢复了平静，替她梳好发髻。

锦衣道：“世子妃您脸上的伤，府里有祛痕膏，效果极好，只是不知道世子爷给不给。那东西有些珍贵，每年也就得一小盒子。”

祛痕膏？沈美景倒是有点心动。然而看那世子刚刚的表情，别说帮她祛除疤痕了，不杀她可能都是她祖上积了德了。待会儿自己还是找机会去扯点芦荟来抹抹吧。

“收拾好就出来，别磨磨蹭蹭的！”

外头响起一声怒喝。

沈美景吓得一抖，忍不住想啊，这人是昨天晚上跟她洞房那人吗？声音是一样没有错，然而差别也太大了啊！昨天晚上还温柔得跟绵羊似的，今天就凶得跟老虎一样。

锦衣给她戴上遮挡疤痕的面巾，沈美景提着裙子就出去了。

一出门，就见宋凉臣还抱着小白菜呢，也不嫌重。瞧见她，那眼里闪过一道奇怪的光，跟着就扭身走了。

锦衣和玉食跟在沈美景旁边，低声道：“虽然不知世子妃与奴婢们有多长时间的缘分，既然世子妃现在还是世子妃，那这去燕王府的一路上，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奴婢们。”

这么好？沈美景连忙点头，绕了半天才出了世子府，看着外头的两辆马车，很自觉地就要往后头那辆钻。

“站住。”宋凉臣又开口了。

沈美景已经钻进车里半个身子了，硬生生退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世子爷有何吩咐？”

宋凉臣已经将小白菜放进了头一辆马车里，朝她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满面冰霜地道：“人丑就别多作怪，戴面巾干什么？”

话落音下，伸手就将她的面巾给扯了。

依旧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横贯在那张绝艳的脸上，宋凉臣瞬间觉得解气多了，拿着面巾就转身上了前面的马车。

沈美景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转头问锦衣和玉食：“你们世子是不是有点脑子不正常？”

戴个面巾也要他管？

锦衣摇头叹息：“是您当真惹怒了世子爷，他才会这样刻薄。平日里世子爷对下人们都挺好的。”

沈美景好笑地上了马车，看着这两个丫鬟道：“我到底做错什么得罪他了？”

锦衣摇摇头，玉食示意她先别说话。等启程了，才借着车轱辘声开口道：“世子妃您还不明白吗？昨日燕地一场大婚盛典，本该是您与燕王爷成亲，江姑娘与世子成亲的。然而不知道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这一觉醒来，您在世子的床上，而江姑娘却在王爷的房里。”

沈美景倒吸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我把世子本来想娶的人，硬给挤成他继母了？”

玉食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沈美景捂了捂眼睛：“我可真是冤，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一觉醒来会在世子的床上？再说了，你们家燕王爷没事吧，娶个续弦也这么轰轰烈烈的，低调点不就不会出错了吗？”

谁家续弦还穿嫁衣这么隆重地迎进门的？

“世子妃有所不知。”玉食道，“昨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昨日？不就是九月初八吗？沈美景好奇地看着玉食：“怎么个特殊法儿？”

“咱们燕地这一带，有个最会看天象的人，别人都管他叫星宿老人。”玉食道，“燕王爷最信他了，星宿老人说今年的九月初八，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在这24小时迎个正室回家，可保家族百世昌盛。恰好世子想娶江家姑娘，王爷要迎许家姑娘，干脆就一并办了，礼也等同，好双喜临门。”

沈美景挑眉，这听着都觉得玄乎。不管怎么说吧，现在父子同时娶妻，还把新娘子给搞错了，这要是传了出去，燕王爷的脸要往哪里搁？

她大概是明白自己的处境了，眼下跟她成了夫妻的是世子爷，然而那人恨她恨得紧，估计是巴不得休了她。而燕王爷这边呢？她已经是世子的人了，自然不可能再要回去。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处于两边都不想要的境地。而那小白菜恰好相反，看那模样也肯定已经是燕王爷的人了。但世子明显还对她念念不忘，也放不开手。

唉，可怜她一个二嫁之人，刚出虎穴，又“砰”的一声跳进了火坑。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