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她真讨厌司帕尼。

该死的蔽目的浓雾，该死的四溅的积水，该死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飘得到处都是。该死的舞会，该死的假面，该死的狂欢。娱乐，每个人享受着该死的娱乐，至少假装陶醉。该死的人最讨厌了。没一个正派的，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全是骗子和傻瓜，一路货色。

卡柯芙讨厌司帕尼，却又一次来到这里。唉，她不禁想，到底谁才是傻瓜？

前方的迷雾中回荡着刺耳的大笑，她闪身躲进一扇门口的阴影，一手轻握剑柄。的镖师不相信任何人，而卡柯芙更是顶级的，在司帕尼，她不信任的……不止别人。

又是一群找乐子的家伙，跌跌撞撞地从深霭中现身。一个头戴月亮面具的人伸手指着一个女人，她烂醉如泥，穿高跟鞋的脚不停地一拐一扭。所有人大笑着，其中一个扑扇着蕾丝袖口，好像再也没见过比醉得站不起来更有意思的事了。卡柯芙翻个白眼望着天，自我安慰地想到，面具背后的他们指不定和她自己一样讨厌寻欢作乐。

独自躲在门影下方的卡柯芙咬牙切齿。该死，她该休个假了。这样下去她会变成个臭愤青。或者说，她其实本已成了愤青，只是程度越来越深，快变成那种朝整个世界乱喷的人。她这是在向该死的老爹靠拢吗？

"什么都行，千万别变成他。"她喃喃自语。

醉鬼们踉踉跄跄没入夜色，她立即猫腰离开门口，继续前行，步伐不疾不徐，软靴的靴跟无声地落在潮湿的卵石路面，寻常的兜帽盖在头顶，拉到半遮半掩的角度，一个普通的怀揣秘密的人的形象。在司帕尼，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西边遥远的某处，她的装甲马车应该正疾驰过开阔的街巷，咔哒咔哒驶过大桥，车轮火星迸溅。旁人吓得赶紧跳开，车夫挥鞭抽打马匹大汗淋漓的侧腹，十几个佣兵呐喊着紧追其后，街灯闪耀在他们沾露的甲胄。当然，这除非是石场主的人已经出动：箭矢飞掠，畜兽嘶鸣，人声尖叫，马车偏道撞毁，金铁相击，最终，保险箱的大挂锁被炸药炸飞，急切的手挥开呛人的浓烟，箱盖掀开，呈现出……空空如也的内部。

卡柯芙没有克制嘴角隐隐的微笑。她拍拍硌着肋骨的一个小团儿，委托物还安全地缝在外套衬里内。

她打起精神，几步来到运河河畔，纵身跃过三跨宽、泛着油光的河水，落上一艘腐朽驳船的甲板，滚过一圈，利落地爬起，身下的木板吱嘎作响。要是取道芬汀大桥就绕得太远了，更别提那条路上有多少行人，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再说这艘船一直拴在阴影里，提供了一条捷径。她早就摸清楚了。卡柯芙尽量不把事情交给机会主宰，照她的经验来看，机会有时候真的很混蛋。

一张布满褶子的脸从阴暗的小屋里往外瞅，破破烂烂的水壶正喷着蒸汽。"你他妈谁呀？"

"谁也不是，"卡柯芙笑脸相迎，"只是路过而已！"她随即借力于摇晃的木板跳上运河对岸远远的石堤，隐入霉味弥漫的雾霭。只是路过。直线前往码头，抄近路开心地前行——或至少是苦逼地前行。卡柯芙不论去哪里都埋名隐姓，不管在哪里，都只是路过。

东边遥远的某处，那傻子庞布零应该正在四名雇佣保镖的陪同下策马狂奔。他跟她其实一点都不像，加上那撇小胡子，哪里都不沾边，但裹上她那件向来惹眼的绣花披风，倒是个不错的替身。这个身无分文的皮条客，满心以为假扮成她是为方便她和情人幽会，只因情"郎"是一个有手段的女子，不想让这段恋情公开。卡柯芙叹了一口气。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她自我安慰地想着，当深浅兄弟那俩杂种将庞布零从鞍上射杀时，他将何等地震惊，而他们也将对他的小胡子表示出无比的惊讶，随即翻遍他的全身衣物，愈来愈失望，无疑会掏出他的肠肚，发现……一无所获。

卡柯芙再次拍拍那个小团儿继续前进，步调有几分轻盈。她踏上这条不大不小的路，独自步行，沿小心选择的路线行进，走过背街狭巷、无人注意的捷径和被人遗忘的楼梯，穿过摇摇欲坠的殿宇、腐朽的住宅，以及为暗事偷留的门，随后，一小段阴沟指引她直通码头，还能留出一两个小时的空隙。

这项工作之后，她真的必须得休假了。她舔舔口唇里面，那里最近长了一个溃疡，很小，却痛得钻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或许该去阿杜阿玩一趟？去拜访下哥哥，见见侄子侄女如何？他们现在多大了？啊，算了。她记起来嫂嫂是个多么爱对人评头论足的贱货，那种人不论遇到什么都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她总让卡柯芙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也许她哥娶那个女人的原因是……

她躬身钻过一个外皮片片剥落的拱门，某处传来隐约的乐声。拉小提琴的乐手要么正在调音，要么是技艺拙劣，两者概不意外。一面满布苔藓幼芽的墙上，纸页飒飒翻飞，那是些印刷粗糙的布告，号召忠诚的市民揭竿而起，反抗"塔林之蛇"的暴政。卡柯芙哼了一声。大多数司帕尼市民都更情愿苟且偷生，而剩下的那一小撮根本谈不上忠诚。

她扭身去扯裤子的臀部，但全然是徒劳。到底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到一套不会在最恼人的地方有接缝磨来磨去的新服饰？她跳着脚走过运河死水段旁边的一条狭窄小道，这段水路早已封航，河面乱七八糟地漂着水藻和上下浮动的垃圾。她一路掐着烦人的布料左拉右扯，但毫无用处。该死的时髦紧身裤！也许这是她付给裁缝赝币而换来的某种天谴。但话说回来，当地人正靠她牟利的想法远远比天谴更能触动卡柯芙，因此她只要一逮到机会都会尽量避免花钱买任何东西。这实际上是她的一项原则，她父亲总说人要坚持原则——

真他妈该死，她真个要变成她爹了。

"哈！"

一个褴褛的人影从拱门上跳下，钢铁的寒光微微闪耀。卡柯芙本能地低呼一声，仓促间退后一步，笨手笨脚地掀开外套，拔出剑刃。她确信，死亡终于找到了自己。是石场主先行一着吗？还是深浅兄弟，或者库里坎雇的杀手……可是没有其他人。就他一个，裹在污迹斑斑的斗篷里，凌乱的头发紧贴湿漉漉的苍白皮肤，一条发霉的头巾蒙住下半张脸，上方充血的圆眼睛里写满了惊慌。

"站住，钱交出来！"他低沉的声音从头巾下传出，略显模糊。

卡柯芙扬起眉毛。"是谁在说话？"

短暂的停顿，腐臭的河水拍击着身旁的石岸。"你是女的？"准强盗的声音变了，几乎带有道歉的意味。

"是的话你就不抢了吗？"

"嗯……呃……"强盗看似有几分泄气，但立即又挺胸抬头，"站住，钱统统交出来！"

"为什么？"卡柯芙问。

强盗的剑尖游移了几分。"因为我欠好多钱……不干你事！"

"不，我是问，怎么不一剑捅死我，扒光尸体找值钱货，还事先来个警告？"

又是短暂的停顿。"大概……我希望避免暴力？可我警告你，打架我随时奉陪！"

他只是个该死的平民，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一个偶遇的对手。说起来，机会真是个混蛋！至少对他而言。"先生，你，"她说，"是个渣渣强盗。"

"夫人，我，是位绅士。"

"先生，你，是个断气的绅士。"卡柯芙踏前一步，掂量着剑刃，一迈长的薄刃精钢折射着上方某扇窗户射出的灯光，戾气逼人。也许她根本犯不着动手，利剑出鞘，通过这里的胜算就大多了。对面这个阴沟里的渣滓要想占她上风，非吃点苦头不可。"看我把你大卸八块，就像——"

对方以惊人的速度冲上前来，只听得"咣当"一声，卡柯芙还来不及反应动作指令，指间的剑便猛地一震，哗啦啦蹦过油腻腻的石子路面，"扑通"一声扎进运河。

"啊。"她说。形势逆转了。显然，攻击她的人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大老粗，至少在剑术方面数一数二。她早该想到的。司帕尼的一切都万万不能轻信表象。

"钱交出来。"他说。

"乐意之至。"卡柯芙拔出钱袋往墙上一丢，企图趁他分心之时溜过去。哎呀，他竟然以过人的矫健凌空挑中了它，又迅速将剑尖指回她眼前，阻止她逃跑。剑尖轻轻敲了敲她大衣里那块小团儿。

"藏了什么……就是那儿？"

越来越糟，糟糕透顶。"没藏，什么都没藏。"卡柯芙假装羞涩一笑想蒙混过关，可惜木已成舟，为时已晚。更惨的是，她没去坐那艘轻舟，而是上了前往桑德的大船，可该死的大船仍旧泊在码头乘着浪晃悠！她伸出手指小心地拨开寒光凛凛的剑尖。"我现在有很急的要事得办，假如——"些微的咝咝声传来，利剑划开了她的大衣。

卡柯芙眨眨眼。"哎哟。"肋骨那块火烧火燎地痛，利剑连带着划开了她的皮肉。"哎哟！"她跪倒在地，心中苦不堪言，伸手捂住身侧，鲜血从指间缓缓渗出。

"噢……噢，糟了。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没想伤你。我只是想，你知道的……"

"唉哟。"委托物掉出划开的口袋，骨碌碌滚过石子路。约莫一英尺长的条形包裹，外面捆扎了一层脏污的皮革，现在又沾上了几丝卡柯芙的血。

"我得去看医生。"卡柯芙大口喘息，极力扮出无助弱女子的口气。大公夫人总是指责她演戏过头，但这种时候还不装一装，更待何时？毕竟她本来就可能真的需要马上看医生，而强盗兴许会弯腰扶她，这样她就有机会掏出匕首扎那杂种的脸。"行行好吧，我求你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双目大睁。整件事情比他预想的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往前挪步，却只是靠近去捡那个包裹，寒光闪闪的剑尖依旧平举着，对准了她。

那就换种战术，装得更加绝望。她竭力赶走声音里的恐慌。"我说，把钱拿走吧，但愿你能玩得开心。"卡柯芙其实一点都不希望他玩得开心，她巴不得他在坟里烂掉，"留下那个包裹，咱俩的日子都好过！"

他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为什么，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我受命不得打开！"

"谁下的命令？"

卡柯芙龇牙咧嘴。"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

柯迪斯拿走了那个包裹，当然会拿走它。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并没蠢到无可救药。他一把捡起包裹就跑，当然得跑。哪次不是抢完就跑？

他飞奔过小巷，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跳过一个碎裂的木桶，脚下一绊摔个狗吃屎，差点扎到自己出鞘的剑上，偏偏脸又蹭到一团滑溜溜的渣滓，溜出去老远，铲了满嘴甜丝丝的东西。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边啐边骂，惊魂不定地迅速往身后一瞥——

没有追来的迹象，只有迷雾，无尽的迷雾，盘旋缠绕，像一个活物。

那包裹现在也有些滑腻腻的了，他将它丢进褴褛的斗篷，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行，揉着瘀青的屁股，嘴里仍然拼命吐着那股甜丝丝的腐味。其实他早餐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要说的话，比这味儿还糟糕。见早膳即识人，以前他的剑术师父总是这样教导他。

他套上隐隐透着洋葱味和绝望气息的潮湿兜帽，从剑身上摘下钱袋，将剑插回剑鞘。他溜出小巷，不动声色地混入人群之中，剑身入鞘时细细的清脆相击勾起了太多回忆。苦练与比武，光明的前程与人群的欢呼。想要高人一等，小子，剑术就是一条路！施蒂里亚的观众无所不知，他们喜爱剑士，你将大富大贵！在曾经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他不必敝衣破履，不必感恩肉店的杂碎，不必靠抢劫过活。他不禁愁眉苦脸。抢[HT#]女人。那也称得上是生计吗？他又偷偷往身后望一眼。他不会把她杀死了吧？他心里发毛，有如芒刺在身。只是蹭了一下。只是蹭了一下，没错吧？但他看到了血。行行好，千万只是蹭了一下啊！他揉揉脸，想把记忆擦去，但往事如影相随。一次又一次，做出自己从来不敢想象的事，又告诫自己再也别那么做，永远别再那么做，成了他每日生活的例行轨迹。

再次确认自己没被跟踪后，他溜进街边一个腐败的院子，布告上昔日英雄褪色的肖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走上尿臊味弥漫的楼梯，绕过那棵死树，他掏出钥匙，与滞涩的门锁较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