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省院接人

李志明从北大培训回来，已临近中秋节了。

王芳问李志明，是否向老师表示一下。李志明说，这几天很忙，有个拍卖案件要强制搬迁，在北大培训时，竞买人在电话里催过多次了，忙完这一阵再说吧。

半个多月没在单位，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司马涛就抱来一摞卷宗，说是这些天新分的案件。他心里叹道，咳，本来培训期间已积压了一批案件，老案未结，又分了这么多新案，真成办案机器了。

望着堆在桌上的一摞卷宗，李志明忽然想起了有次打牌，毛永清输的很惨，终于反败为胜，于是得意地模仿黑帮大佬的腔调："哼哼，兄弟，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培训也好，休假也好，生病也好，从来都不减任务，也只得加班加点了。

正郁闷中，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李志明抬起头，见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微笑的看着他，有些腼腆的样子。

李志明觉得有些面熟，好像是哪个银行法律部的，但想不起来名字来，于是朝她笑了笑。

那女孩又腼腆笑笑："李法官，我是农商行法律部的小蔡。"

"噢，是小蔡啊，有事？"

小蔡表情神秘，轻脚轻手进来了，拘谨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李志明估计，小蔡又是来催办案件的，他们银行有好几宗案件在自己手上。但小蔡一直在东拉西扯的，并没有扯案件的事。

与小蔡闲聊中，门口不时有人在探头探脑的。李志明瞥了一眼，感觉那些人都有些面熟。

那些探头探脑的人见小蔡在，不便在门口等着，有的就去了其他法官办公室，有的就在卫生间门口等候。

坐了几分钟，小蔡起身，拿出一个名片大小的红色封套，顺手塞在桌上的卷宗下面。

李志明摆摆手，说："别别……。"

小蔡笑了笑，小声地说："要过节了，就两张月饼票。"

李志明猜测的也是月饼票，所以就口头客气一下。遇到这种小行头，如果拉拉扯扯的，被人看见，还以为是个大礼包，反而不好。当然，客套的姿态还是要做一下的。

小蔡离开后，刚才在门口晃来晃去的人走了进来，微笑地坐在办公桌前，与小蔡一样，也是东拉西扯的。

李志明心里明白，也是送月饼劵的。这人好像是农业银行的，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于是就客气地笑了笑。像小蔡一样，临走前，他也将小封套塞在桌上的卷宗下面。幸好李志明之前拿走了小蔡的信封，否则，就有些尴尬。

整过上午，大多是小蔡之类的拜访，离开前都"顺手"将小封套塞在卷宗下面，好像是一个老师培训出来的。

李志明数了下月饼票，大约三十多张，有冰皮的、莲黄的，品种不少。

望着这些月饼票，李志明想起老乡说的一件事，忍不住笑了起来。多年前的中秋节，那是九十年代初，那时还没有月饼票，都是送实物。王涛为联络感情，分别送月饼给领导，但送的月饼是有区别的，有大有小，价格不一致，没想到，几个副职领导太太在八卦时扯到月饼，发现有差异。收到差一些的很是恼火，觉得王涛狗眼看人低，人品有问题。王涛当年的提拔就泡汤了，聪明反被聪明误，都是月饼惹的祸。

想到儿子的事顺利解决，得感谢一下米青。李志明选了几张冰皮月饼票，放进自己的包里。拿起办公电话拨给米青，电话响了很久，但无人接听。

过了半分钟左右，办公电话响起，见是米青的号码，李志明说："大律师，好忙吧？"

"明哥，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在床上。有何吩咐？"

"呵呵，真羡慕你们呐，睡觉睡到自然醒，拿钱拿到手抽筋。"

"哈哈，哪里哪里，干我们这行，有时是忙得要命，有时闲得无聊，没有安全感，哪像你们金饭碗。找我有事？"

"没有什么事，就是童童的事，想谢谢你！"

"哈哈，跟我客气，见外了不是。"

"呵呵，快到中秋了，我这里有几张月饼劵，想送给田平，合适不？"

"算了吧？我这里有，我来安排吧。"

两人在闲聊中，李志明手机响起来，见是杨勇副局长办公室的电话，便对米青说："我这里有事，先挂了，改天再谢。"

李志明摁开手机，传来杨副局长急躁的北方口音："咋了？电话一直占线？马上来我办公室！"

杨副局长虽然是局里二把手，但平时没有架子，私下里与李志明称兄道弟，关系很好。平时杨副局说话是比较柔和的，但一有事，就口气很冲，大家也不太计较。

"杨局，不好意思，当事人的电话，没完没了的，我就来。"李志明笑着解释道。

放下电话，李志明匆匆来到杨副局长办公室，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边问有何指示，一边递烟给杨副局。

杨副局接过烟点上，狠狠的吸了一口，皱着眉头说："杨丽虹在省里上访，省院很恼火，要我们赶紧将她整回来。你，赶紧通知区院，下午就去省院，与省院执行一处的副处长刘洪联系。"

李志明还想说什么，杨副局将手摆了摆，说："去去，赶快通知他们。"

回到办公室，李志明马上电话通知区法院，要求区院执行局长和承办法官一同去省院。电话里，区法院赖局长情绪有些激动，大骂了杨丽虹一通，说马上赶来中院会合。

不久，赖局长他们开着警车来到中院，差不多是上午11点半了。

李志明说："赖局，快到中午了，赶时间，就在法院旁边的大漠面馆对付一下吧。"

赖局长说："行行，反正被气饱了，没胃口，随便对付下吧。他妈的，这个鸟女人，尽找事。"

吃完面，还不到12点。赖局长他们抢着买了单，大家赶紧上车向省院进发。不到下午两点，就到了省院门口。

在省院大门入口，保安拦住警车，问是哪个单位的。司机说，是滨海中院的。保安板着冷冰冰的脸，说要出示工作证。司机面色有些尴尬，转头看了看李志明他们。李志明知道，现在的司机大多是聘用人员，哪有工作证？于是赶紧将自己的工作证递过去。保安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将工作证递回司机，然后挥挥手，摁开电动闸门。

车进院内后，赖局长气嘟嘟的，说："他妈的，装什么呀，没见是法院的警车吗？作死！"

大家一阵摇头，说省院连保安都牛得很。

上电梯来到第二十五层，感觉楼道里静悄悄的。李志明看了一下手机，两点差五分。环顾了一下前后左右，门都是关着的，估计他们还在休息。刚才坐了两个小时的车，也没有睡着，李志明伸了一下腰，感觉有些尿意，于是就走进卫生间方便了一下。

从卫生间出来时，正好有人低头进来，手上拿着牙刷，肩头搭着毛巾。那人四十七八岁左右，矮胖，平头。

李志明侧身让了一下，并朝他笑了笑，准备问问刘洪副处长的房间在哪里。但那人视李志明为空气，并未作出反应，面无表情的走到小便池边，就一阵泉水叮咚响。

见那人并不回应，李志明有些尴尬，便站在卫生间门口点上烟，等待那人出来后再说。抽了一会烟，向卫生间瞄了瞄，见他正在拧毛巾，估计快打扫完毕，赶快将手上的半支烟摁灭。

那人终于出来了，手上端着漱口杯，湿毛巾缠在手臂上，目不斜视。李志明笑着上前打听刘洪的房间，那人还是面无表情，边走边用漱口杯扬了扬，说在西头的第二间。

来到刘洪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的，李志明轻轻叩门。里边的刘洪抬起头，见门口站着几个人，估计是滨海法院的，便问："你们，是滨海法院的？"

李志明推门进来，笑着说："刘处，我们是滨海法院的，是为杨丽虹的事来的。"

刘洪迷着眼睛，好像未睡醒的样子，说："哦哦。你们那个杨丽虹，搞得我们伤脑筋啊。"

李志明听着怪怪的，刘洪那句"你们那个杨丽虹"，好像杨丽虹是我们滨海法院人似的，心里有些不爽。

见李志明他们还站在那里，刘洪下巴朝沙发扬了一下，说："坐。"

李志明上前烟递，刘洪接过烟后随手丢在桌上。李志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打火机伸向刘洪，刘洪摆摆手。李志明他们几个都是老烟枪，已在车上憋了两个小时，见刘大处长没抽，只得将手上的烟放回烟盒内。

接下来，李志明和赖局长分别简单地汇报了情况，说杨丽虹是无理取闹。

刘洪说："案件办没办错，先不讨论。现在是要做到案结事了，当事人闹，要想办法解决，将矛盾上交，老让我们擦屁股。你们滨海啊。"说着，摇了摇头。

李志明知道刘洪摇头的意思，并不是仅仅指这个案件。

省院一直对滨海法院不满。曾经在一次酒桌上，某处长可能喝得有些高，半开玩笑地对院领导说，你们滨海中院是较高法院呀。这玩笑被院长知道后，明白其中含义，于是在中层干部会议上强调，以后凡是省里来的，不管是书记员还是司机，都要热情接待。

实际上，不是接待上的原因，主要是滨海中院在有些案件上，不买上面的账。比如，前几年房地产拍卖还没有统归交易中心时，区院一起土地拍卖案件，拍卖行与竞买人串通围标，滨海中院发现后，准备撤销拍卖，但省院执行局说，串通围标查无实据，拍卖不存在问题。但滨海中院坚决不同意，还是裁定撤销。为此，省院很恼火。

李志明正在神游时，见刘洪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欠着身子对门口道："林局，找我？"

"滨海法院来了么？"声音低沉，是领导的口气。

李志明回头一看，是刚才在卫生间的那个人，原来他是林副局啊，听说是最近从研究室副主任转任过来的，所以还不认识。

刘洪指指李志明他们，笑着说："他们来了，正在说案件呐。"

林副局鼻子里好像哼了一下，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扫了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在刘洪办公室待了不过十分钟，刘洪就带他们下一楼去信访室。见刘洪的神情，李志明知道省院的心思，想尽快打发杨丽虹这个瘟神。

在杨丽虹面前，刘洪一改严肃的表情，脸上堆满了笑容，说："杨女士，这是滨海法院的领导，刚才，我已向滨海两级法院沟通好了，具体由他们负责解决，你跟他们先回去吧。如果有问题，再与省院联系，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好吗。"

见刘洪这么说，李志明他们也只好附和地点头，说回去吧，一定妥善解决。

经一番劝慰，杨丽虹同意回滨海等候结果。

回到滨海后，李志明与区院一起先向庭长进行情况汇报，然后又一起到杨副局办公室汇报。

杨副局听到省院的态度后，很生气，说："他妈的，省里就怕闹，对这样胡闹的，和稀泥能解决？"

李志明摇摇头，心里想有什么办法？唉，不管怎样，我们下面无理。

由于杨丽虹不断闹访，李志明上下沟通，来回奔波，耗费了不少时间，影响了该月的结案，第三季度刚刚完成任务指标。

望着庭里的结案统计表，李志明心想，国庆节后就要竞争上岗，按照现在的结案进度，只怕有影响，心里很郁闷。唉，没有后台，如果业务还不突出，恐怕更没戏。

李志明心里窝火，他妈的杨丽虹，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区法院也真是的，自己的事总往上面推，而上面又向我们压，中院成了夹心饼干。现在的当事人，随便可以对你发火，有时候你还不得不抛开法律上的对错，想尽办法讨好当事人，摆平事情。唉，长此以往，何谈法律的尊严？

记得在北大培训时，周教授说过：小布什与戈尔的诉讼，使得布什先生坐上了总统的宝座，戈尔先生很郁闷，说："我很不喜欢联邦法院的判决，但我必须尊重这种判决。"另外，"美国联邦较高法院有9个大法官，9个大法官有没有判过错案呢？有，1956年黑人白人隔离案就是他们判的，判了之后怎么办？客观地说99%的情况是没有办法，为什么？因为他们遵循的是一种宁愿牺牲个案的公平也要维护法律的判罚原则。"

对于周教授的说法，李志明很是赞同。即使判决错了，法律的都要维护，何况，杨丽虹这个案件并没有错呢？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法律理念，怎么会有执行难，怎么会有"信访不信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