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不会知道的事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诗经》里的诗句，让少不经事的少年初读时怦然心动，兀自落泪。

至今读来，内心依然沸腾。

谁能想到，蒹葭，这种充满优雅与古意、让人无限遐想的植物，竟是日常里最寻常可见的芦苇。

美无处不在，缺少的是发现的眼睛。美就根植于日常。

有人说芦苇是智慧的，并把人以芦苇比拟，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说这话的哲人的心态真是让人难以猜度。

但之于我，芦苇是一个善意的警醒。

芦苇喜欢山涧、湖泊，还对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潮湿之地保持好感，那里都是它可以聊以栖身的居所。

这种看似清净机敏的植物，却暗地里以叶、以花随风、随外界摇摆。摇摆时，身姿绰约，美丽天成。看起来它似乎拥有对外界作出敏感反应的智慧，可以灵巧地与外物和谐圆融。

可这也让旁观的人不禁为它担心。芦苇不会知道，无论它长在哪里，以怎样的姿势存在，都是美的。

芦苇只顾往前赶，它不知道，从抽芽开始自己就有水鸟注视，昆虫环绕，阳光关照。

即使是葱葱幼苗，它也与其他的绿有着别致的区别。那不只是画家描摹的对象，也是世人眼中的美景。

这种美它自己并不知道，它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植物们一样，普通平凡，安分守己。

它以为自己努力吸取阳光，争分夺秒地生长，快快地长大，才是正事。

直到长到小小叶片布满整个荷塘，丰满的羽翼遮天蔽日，它才满意，然后赶着发育、开花、繁殖后代，一刻也不停歇。

成熟的芦花身体柔软，一身乳白，随风吹动时，宛若流动的瀑布。

它和别的同期绽放的花朵一样，铺天盖地在空中舞蹈，具有风情，相当魅惑。

直到此时，它所有的生长，终于抵达了它的理想——生儿育女，保留血脉。

但凡有风，它们就开始比赛，看谁先做了人妇人夫。

它们的眼里只有风、繁殖、生育、子孙，以及周而复始的轮回。

它们看不到垂落的夕阳，脚下的流水，嬉戏的蜂蝶，以及特地来看它们并为之惊叫的人群。

它们不会知道夕阳下它们有多美。它们不会知道不随风倾倒的时候，多么芦苇遗世独立。它们不会知道，长得慢一点，去得也慢一点。

每到芦花盛开，我和朋友们都会去看它们。它们如此美丽，却只随波逐流，心无定性。

每一次，我们都禁不住它们美丽的诱惑，拣开得最艳的拿回来，放到花瓶里，警醒用。

莲在水里睡

每次看到莫奈的睡莲，我都惊一下。大师之所以为大师，就在于那光影变幻、独立创造的画面与精神韵味上。他的睡莲世界并非眼见的世界，所有的变化都在他通透的思想、不屈的性格与不凡的品位里。

是谁，在不受人赞赏、没有稳定经济基础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前往塞纳河，专心作画？是谁，面对众人非议，一直坚持自己？是谁，专注于自己的荷塘，培育优良品种，观察光线与花开，画睡莲风雨无阻？是谁，勤勉作画，24小时24小时，把眼睛画花？是莫奈。

所以他的睡莲绝不仅仅是睡在水上的莲，而是融合了莫奈的心神、智慧、努力、执着、坚守与气息。

世界上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艺术就是艺术家的作品。

莫奈的睡莲融合了他的灵性与思考，融合了他的所有，闪耀着他的灵魂的光芒。

我们应该都见过睡莲，但与莫奈的，应该不会相同。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乃至千千万万个哈姆雷特。

我见过的最美的睡莲应该在一个欧式花园里。睡莲似乎天生具有西洋气，与西式风格更好搭配；而荷，似乎是纯正的中国元素，荷花在中式园林里更和谐。

我见过了最精致的睡莲池，才了解了莫奈的艺术。

它的花雌雄同体，可以说睡莲是我见过最假的花儿。曾经一度以为正在盛开的睡莲花是仿真科技产品。睡莲的花朵看起来极像塑料材质制成的。

叶片的光泽均匀闪亮，感觉是出于人工。

它们仿佛是离自然造化最远的植物。它们离自然最远，也许也是最近的。

睡莲一度被我列为具有迷惑性的草木，因为我真的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它们也不够美丽，看起来就像人造的。像动过刀的美人，有整容嫌疑。即使再美，也因缺乏自信少了几分颜色。

莫奈的睡莲，无论形象，还是神韵，都是极好的。至少比我眼见的都美，看他的画能让人心生美好，比看实物的花儿有韵味多了。光影经过莫奈的处理，就不仅仅是光亮和阴影了，而是凝聚了莫奈的心念。

只是莫奈眼见的睡莲，应该不比我见到的差太多吧。

睡莲睡在哪里，都应该摆脱不了天生的假面具。为什么莫奈看到的，与我们看到的不同？这也许就是莫奈之所以成为莫奈的原因吧。

莫奈看得懂世界，更懂得艺术。他与历史共振，在历史的节点上，用睡莲、光线、色彩，表达想法，诠释观念。他的睡莲是他绽放的思想之花，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

同一个对象，不同的人看，会是不同的，甚至会有截然相反的诠释。基于此，差异的存在，让美的可以不美，不美的可以美，是没有定论的。此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仁者和智者都能抵达罗马。

我们所处的当下，也是如此。既然如此，我们只需忠于自己，修炼个体，也是可以抵达罗马的，我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无花果的两个秘密

自从知道了无花果的两个秘密，就再也不吃它了。尽管它很甜很香，口感很好。

小时候，父亲尝试多次种植无花果，但都没种活。当时挺为他惋惜的，现在倒是感到庆幸。亏了那些无花果没活，否则，现在就不知什么心情了。

当年要是那些无花果种活了，解决果实的大事儿就落在我身上了。若真吃了那么多无花果，真是恐怖啊。

无花果并非真的无花，不仅有花，还有昆虫跑到果实里授粉。

无花果的花很隐蔽，开在果实里。

朋友楼下就有一棵很老的无花果树，无花果花初开的时候她喊我去看。她是一个科研人员，眼睛像装了放大镜，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无花果的确是有花的，是肉眼可见的。花开的时候，小小的，藏于无花果宽大的叶片间。花朵浅绿色，带有一点淡黄，是存在感不强的花朵。加之浓绿的大叶片掩盖，非常隐蔽。所以经常是没见开花就结果，被人误以为不开花。

等这花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一个毛头毛脑水滴形的青果了。其实此时的花在青果的里面，我们眼睛见到的青果是长大了的花儿，无花果是隐头花序，花朵在青果里面层层叠叠的。我们拿个刚发育不久的无花果切开，去看纵切面，就能发现它的秘密，它的花朵隐藏在果实里。

有谁像无花果一样有城府、有底气，把花瓣、才华深深藏于腹中，羞于示人？

无花果是花中的隐者。你说我不开花就结果，那就是不开花就结果。任凭外界如何评说，我自岿然不动，所有的秘密只与志同道合的有心人分享。

或许你会问，无花果这样收紧自己，风雨不侵，远离蜂蝶，怎么受粉，怎么生存？这就是它的另一个秘密。

无花果是榕属植物。榕属植物在长期的进化历史中，与一种榕小蜂达成和解。它们协同进化，彼此形成比人类契约更稳定的关系。

若你仔细观察无花果，会有一些细微的发现。

无花果果实是烧瓶状的，更像是瓮形的。在瓮的底部有一个小孔。

那个小孔就是果实与外界交流的通道。

榕小蜂通过那个小孔，进入花朵进行传粉。

果实底部的孔，初时并不显眼，榕小蜂进进出出，一定程度上会撑大那个孔道。有昆虫进去的果实，小孔也相对看得明显些。

雌榕小蜂就通过那个孔道进入无花果花朵内部。进去以后，在里面传粉，产卵，孕育后代。雄榕小蜂完成授粉交配任务，有的从花里钻出来，有的就葬身花朵中。

未受精的花儿就脱落，或长大成品相、口味不佳的果实。

受精的花朵发育，膨大，成熟，长成果实，就是我们平常作为水果的无花果。

无花果的果肉香甜，颜色饱满，非常诱人。植物们天生就具备用自己的色彩、香甜和美味之类的才华，去打动人类和鸟雀。它们借助人们的采摘，鸟雀的飞翔与迁徙，或风、雨、气流等可以流动的媒介，将它们带到远方，以扩大它们的疆土，繁衍它们的子孙。

所以，成熟香甜的无花果里，往往是有虫卵的。

那些虫卵，是榕小蜂们的后代。抑或，无花果里面还有昆虫残存。那些没有爬出果实的雄黄蜂，尸体没有自然掉出来的，就只有留在果实里了。

可能有人在无花果的果实里发现过虫卵和昆虫的尸体，那是无花果的真相。

采摘的新鲜杨梅，很多人随手就往嘴里塞。也许并不知道，很多鲜活的高蛋白白虫子也一同跟着进去了。新鲜杨梅要用淡盐水浸泡，白虫子才受刺激跑出来。

但不知道这些倒也无妨，知道了却让人心里膈应。

反正从我知道那里面有卵，就不愿意再吃了。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反而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