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选择100来个普通中国人,借助新闻特写的体裁样式,致力于呈现100个中国人近十年的生命故事和命运遭际。在人物命运的深层结构,是中国十年的巨大转型和变迁。本书勾勒出一个有关中国十年的基本图景,有助于人们了解并把握这十年中国的变化。
刘涛,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暨南大学环境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暨南学报》(CSSCI)新闻传播学栏目主持。主要研究领域为环境传播、视觉修辞、媒介文化。主持国家/省部级课题6项,独立发表SSCI/CSSCI论文30余篇,独著《环境传播:话语、修辞与政治》获教育部第七届高校科研成果奖(人文社科)二等奖,广东省哲学社科成果奖一等奖。曾任央视《新闻调查》策划/编导(2005-2007),作品获中国广播影视大奖专题一等奖。目前兼任《中国教育报》签约评论员,开设评论专栏,作品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三等奖。
目录
序
十年 记录疼痛
解冻十四年
父与子,暗黑中的漂浮止于何时?
早婚,抹不去的疤
二十年家暴
一个母亲和她的肌肉萎缩症女儿
十年 喧嚣之外
采访公益律师廖建勋
石炳坤:工人维权的护航人
我用笔杆为你维权
“听话”的生活——人在富士康
十年 生生不息
白首不改当年梦
心有多大,就去走多远
与国画的美丽邂逅
万物有灵且美,且将这美永恒
乌兰巴托土地上的华夏情
十年 漫步阳光
航拍杨星兴
站到光亮中去
十年坚守防控艾滋病及时线
巴索风云的“垃圾情结”
侠客亦温情
“狗妈妈”与她的“孩子”们
醉心公益
一路荆棘,痛并快乐
李可乐和他的伙伴
十年 来时的路
外科医生说“医患”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
黑暗中的列车守护者
胡雅君:采访在热爱中继续
细腻的心,雕琢细腻的美
一个单亲妈妈的守望
不要命的偏执狂——陈龙
何真:生命的坚守
余月香:接生三十余年
新闻线
十年 不安的心
一个独立摄影师的自由
不如归去
孤独的凝望
生命的摆渡人温暖与感动常在
一半情怀,一半生意
生命营救融化冰山唤醒爱
选秀歌手的“以前”与“后来”
看艺术唤醒美
十年 万家灯火
何全淑:城市伤疤里的住客
千里马的傲气
两代人的尴尬
盲人奶奶的风雨学医路
农民工何景光和他的奋斗史
迁往新疆最北部
五十而退
20年里好的答案
我只是千万人中普通的一个
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
十年
十年 记录疼痛
“记录疼痛”,倾听最底层的声音。事物相生相克,有阴必有阳,有喜必有悲。有人过着幸福的生活,也有人生活得并没有那么幸福。记录疼痛,也许我们依旧无能为力,但让更多人看到真实,这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改变?
买来的越南新娘
细芬,是她现在的名字,19年前,她从越南被拐卖到了中国,成为一个陌生人的新娘。
如今的她40岁了,中等身材,偏白皮肤,一头烫发扎在后脑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一点。她常常把笑容挂在嘴角,开口说话时,声音中略带着南方女性特有的温婉,似乎还带着欢快的悦动。这使得他人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生活的眷儿,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然而,听到她的故事,很多人都吓一跳;和她相识后,便会渐渐欣赏这个积极而乐观的女人。
命运失控了
21岁之前,细芬一直生活在越南的一个小村庄里,家里有5个姐妹和2个兄弟,自己排行老三,父亲是一个高中教师,然而薪水并不高,一家子过得紧巴巴的。21岁那年,细芬高中毕业,可遗憾的是,她就差几分没能考上大学。懂事的她知道家里的难处,并没有选择复读。和父母商量后,她决定和同乡的几个姑娘一起到城市里去打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去,竟要相隔14年才再一次回到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才再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她更没有想到,这种以前在故事里才能听到的事情,竟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是开始打工的半个月后,细芬已经和周围的人渐渐熟悉起来。有24小时,厂里的一个小伙子约细芬和其他几个年轻女工友一起去城里逛逛。到了城里,小伙子便说要上厕所,让她们在原地等候,然而过了很久仍不见踪影。姑娘们有点着急,这时候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说小伙子和她们错开了,接着还好心地带她们去找,可还是找不到小伙子。
陌生人很无奈,让她们在原地等待便离开了。姑娘们照做了。
之后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以同样的理由带走了她们。那时候她们还察觉不到异样,只是觉得气愤,“好好的一日游却变成了寻找同伴。”可是善良的姑娘们还没有放弃寻找,她们觉得,既然一起出来玩,得一起回去才好。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骗局,这个她们一心寻找的伙伴,竟然就是出卖她们的人。
傍晚的时候,在毫无防备之间她们被告知,自己已经被卖给了眼前的这个人。“我要的是钱,你们别想逃跑,不然性命不保。”眼前的陌生人略带威胁。
细芬还来不及对眼前的状况做出一个反应,她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可是接下来的几天,使她明白,自己正在经历的,是噩梦一般的现实。
她们随即被人贩子用车运走。后来,从人贩子和司机的对话中细芬隐隐约约知道,自己会被带去中国。
“那时真的好惨。”尽管多年过去,对这段记忆,细芬仍历历在目。人贩子每天只给几个女孩子每人一包方便面,仅仅只够维持生命,饥饿一直折磨着她们。为了掩人耳目,所走的都是僻静的路,崎岖颠簸,一个人也没有。人贩子却还是怕被人发现,时不时地恐吓那几个女孩子。她们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不然就会被打。
“我们根本就没有求救的机会。”细芬那个时候已经绝望。除了绝望外,还有一种对前方无知的恐惧,会被送到哪里,会去做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想。有24小时晚上,她听到人贩子和司机的对话,“今晚这一站,过得去就一起赚钱,过不去就在这几个中间选一个送给你。”
大家一听到这个消息,更在原来的恐惧中增加几分无措,仿佛无论怎么走,前方都是鬼门关。
没有爱情的婚姻
后来,谁也没有被送给司机,都来到了中国。细芬被卖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潮州男人当媳妇,和当初的几个姐妹也断了联系。
对于自己的这段经历,对于自己的异国身份,细芬并没有对他人隐瞒。然而讲到她的丈夫,那个用8500块钱,便买断了她的青春她的一切的男人,她却常常避而不谈。即使偶尔谈到,她也一直用“孩子的爸”来称呼,仿佛两人间的联系只有孩子。
用8500块钱,便使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瞬间变成枕边人。语言不通、同床异梦,是他们最初的状态。如今,细芬已经在中国生活了19年,环境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完全的潮汕媳妇,但是,却没有改变这对“老夫老妻”的状态,即使细芬如今已经能够顺畅地讲潮汕话,即使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甚至,因细芬的工作地点离家里比较远,她干脆在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有空的时候就回去看看孩子。
“想过一走了之吗?”
“想过啊。”可是……
细芬没结婚前就有过这样的念头。那时她在这段“婚姻”的中间人家里住了半个月。这家女主人也是“越南新娘”,熟悉的语言使细芬错以为找到了救星。她哀求女主人借给她8500块,她想赎回自己。可是,女主人无奈地拒绝了。“在那个时候,8500块实在太多了”,细芬不怪这个同病相怜的女人,“她也是没有办法。”
在现实压迫下,细芬妥协了。异国他乡,身无分文,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
半个月后,简单的本地结婚仪式过后,甚至连结婚证也没有,细芬就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
四五个月后,细芬发现自己怀孕了。
一年后,她的及时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初做母亲的她,一颗心已经被孩子牵绊住了。后来,细芬相继有了第二、第三个孩子。
为了孩子,细芬决定不走了。
“浑浑噩噩的,就过去了这么多年。”在这段买卖的婚姻里,爱情成了奢侈,孩子是她的牵挂。
积极向前看
细芬决定在中国也要活得开心些。“总要往前看的嘛”,她说。
所谓“日久见人心”,可还没一起生活多久,细芬就发现丈夫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丈夫不出去工作,细芬不得不把工作扛在自己肩上,从结婚没多久就这样。“细芬不容易啊,一旦厂里活少了,她就要重新换个活多点的服装厂,家里都靠她”,细芬曾经的一个同事表示。
可是细芬对于现状还是相对满足的。她靠自己的努力,让自己过得挺好,除了那段无爱的婚姻。但这非但没有把她禁锢住,反而使她更积极地去寻找生活中的亮点,她一直在积极地融入新生活。
开始的时候,是细芬最难熬的阶段,不通的语言,如陌生人的“家人”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为预防她逃跑,总有人看着她。细芬每天就呆在家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后来,征得家人同意,细芬到村里的服装厂打工,这才使得她和外界有了联系。细芬很聪明,几个月间便大致听得懂潮汕话的日常用语,但是只能用手比划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同时,她也勇于开口,尽管有时会引来同事的笑声,她总是会回一句:“那应该怎么讲?”就这样,她越讲越流畅,一两年后,她就基本能够讲潮汕话了。学会了当地的语言,细芬就像找到了和外界沟通的桥梁,和同事间的友谊,使她在无爱的婚姻里找到了安慰。
细芬并不止步于学潮汕话,生活中,她珍惜一切机会学普通话,看电视的时候,她跟着电视学,平时在工作中,和同事学着讲。然后,她自己尝试着用手机发短信,近几年,细芬的手机中还下了QQ、微信等社交软件,有空的时候就会玩一玩,好友大多都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就这样,在娱乐的同时,字越认越多,普通话交流也基本没问题了。
说起现在的生活,细芬滔滔不绝。她说这几年比较开心的事情,一个是大女儿去年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另一个,就是在2010年的时候,她终于回了趟老家。
细芬在中国的前十年,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系。经济的压力以及被骗的阴影使细芬没有去寻找回家的路。直到2006年,厂里来了一名越南的工人,细芬一问,竟然是老乡!细芬很激动,在老乡回去的时候托他送去了一封家书。至此,细芬和娘家人才算联系上了。“整整十年了!及时次打电话时,我连越南话都不会讲了,只能听着”,细芬说。
2010年,细芬才再一次踏上越南的故土。“十四年了!”她感慨道。
“家里人都很好,父母还健在,经济状况也比以前好多了。”细芬很开心,但是由于中国的家里小女儿还小,她只停留了半个月就赶回来了。细芬有些不舍,“只能希望多赚些钱,多回去几趟看看父母。”
细芬是一个爱美的人。尽管工作很忙,还要经常性晚上加班,但这并不妨碍细芬打扮自己。除了买些价格能够承受的衣服,她前段时间还去美容院办了一个疗程的脸部保养。每天,细芬都会以好的状态出现在同事面前。
但是,细芬一直以来有一个烦恼,就是她的身份问题。“有时就在想有身份证该多好,目前我就像黑户一样。”这几年村领导也有通知细芬和村里几个有相似经历的人去拍照,说是可以办了,但是到头来总还是办不成。不过她又庆幸孩子的身份证等都没问题了,在升学上没有需要担心的。
“听说其他地方有人已经可以办了。”细芬相信,自己有24小时也能办成功,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国公民。
采访结束时,细芬正准备和同事一起去唱K,“难得没有加班,放松下心情。”
命运变了轨道,细芬在努力活得更好。
(黄妙哲)
解冻十四年
凌晨四点,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刚合上眼的王莉静赶紧一个轱辘,从地铺上爬起来。丈夫侯勇全身一点儿也动弹不得,平躺在床上,呼吸不过来,憋得满脸通红。王莉静很熟练地用力把他的身子翻到一边。侧着躺下的侯勇终于平静下来。
王莉静夜里每十分钟都要给侯勇翻一次身。为了方便照顾他,她在床头下面的小空地上铺了一层棉絮,打起了地铺。
这地铺一躺就是三年。
“再难受就叫啊。”王莉静把被子扯直,盖住侯勇的腿。
他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回应。
明早还有课,王莉静躺下来,趁着空隙赶紧眯一会儿。
天塌了
王莉静和侯勇都是运动员出身,两人高中就在一起了。她考上武汉体育学院那年,他分到广州体育学院工作。
四年来,两个人的恋情都靠书信维持着。快到毕业的时候,王莉静开始纠结要不要回老家工作。
“可是一个人对我好,我就不去想那么多,一毕业就跟来了。”她对我说。
来到广州后,刚踏入社会的两个年轻人挤在一间不足20平米的小房子里,地方小得放下一张床都会堵。天气潮热,地面上霉菌丛生,大块大块的白灰从墙壁上跌落下来。
抱着两岁大的儿子,王莉静背靠着残旧斑驳的墙壁,拍下了许多老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了她最快乐的日子。
2000年,侯勇单位分了套大房子,两口子换了新房。
王莉静很羡慕以前的日子,虽然住的小,但是很快乐。现在房子大了,老公倒下了。
2001年,侯勇被确诊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人症)。
谁也没料到这种病会被侯勇摊上。出生于体操世家的他,多次体操比赛获奖,是著名运动员李小双的队友。墙上的一张老照片还记录着他握紧吊环,侧空翻时“腾空”的瞬间。
可是如今,他却像被冰雪封冻住一样,丧失了任何行动能力。
14年前的24小时,侯勇发现,他的腿突然不如平常那样听使唤了。双腿总是抬不起来,就好像不是他的一样,根本不跟着他走。没办法,他只能拖着腿,一点点地向前移。这种情况刚开始只是偶然出现。没想到一次网球比赛上,他突然摔倒,半天才能爬起来,双腿像从前那样灵活就更难了。
心急如焚的侯勇赶紧去了医院。跑了好几家,医生都说找不准问题,要他住院观察。
侯勇有点慌,王莉静是个小女人,很多事情都依靠着他,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于是他白天住院,晚上就跑回来睡觉。一段日子下来,王莉静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直到有24小时她在房间里打扫卫生时,突然发现了一张丈夫的检查报告,上面画了个问号。
王莉静顿时慌了,打电话给侯勇,连忙赶去医院。
当着他们的面,医生说,小伙子,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就玩,你的寿命只有两年。
渐冻人症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怪病,在全球每90分钟就会夺走一名患者的生命。这种病的原因至今不明,也没办法治疗。
而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这些症状的变化都是在病人大脑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也就是说,病人会非常清晰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
在我国发病率仅有十万分之四的绝症竟然发生在侯勇身上,一家人觉得像遭到一场天灾。
“我感觉天都要塌了!”这个连阴天打雷都怕的女人抱着两岁的儿子,懵住了。每天能做的就是哭。
“我从小到大都是运动员,运动员除了运动,什么都不懂。来到广州之后什么都是他来做。他走了,我怎么办?”
王莉静几乎不能跟人提起丈夫的病情,话还没到嘴边泪就涌出来了。每天眼睛都是红的,没有课的时候,她就坐在办公室里哭。
那段时间,垮下来的她一下子瘦了好多。
一闭眼,什么也不用管了
“我们没有想过放弃。”
夫妻俩从2001年开始,全国各地先后跑了很多地方。
两人先去了河北石家庄一家专治渐冻人症的医院。三个月的疗程下来,没有一点效果。
无奈他们又跑去贵阳找土方子,租住在一个老中医家里。
王莉静因为还要回学校上课,只能让她爸爸和弟弟从老家赶过来轮番照顾。
可是亲人的接力并没有减缓冰冻的速度。
“你顶着!只要有这个药,无论多少钱,哪怕把房子卖了,我住桥洞,都要治。”王莉静拖着一瘸一拐的侯勇四处找偏方,经常上当受骗。
“钱花了,人更惨了。”
2004年,王莉静决定不再带侯勇到处寻医了。连火车都坐不了的他很难再经得起天南地北的奔波。
回到广州,夫妻俩想起结婚时没有拍纪念照。于是,王莉静抱着两岁的孩子,搀着瘸着腿的丈夫,在附近的照相馆拍了张一家三口的婚纱照。照片裱好后就一直放在房间的床头边。
相片上,穿着一袭婚纱的王莉静依偎着西装革履的侯勇,他的脸因为打了激素,看起来很圆润。
脱下婚纱,她又穿回一身黑衣服。自从侯勇生病,再也无心打扮的王莉静每天都是“黑色的”。
一身的黯淡藏着绝望。
此时的王莉静悄悄为自己安排好了未来。
“他走的那天,就是我走的那天。”
望着家属院旁边较高的那一幢楼,她想象着自己慢慢走上去。站在天台上,仿佛闭着眼向下一跳,什么也不用管了,再也不用痛苦了。
他们赶不走我
王莉静越想越不对劲,她在日记本里写道:“如果我一走掉孩子就成孤儿了,他该怎么办;对爸妈来说,最残忍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公公婆婆再没了媳妇,肯定会倒下。”
“一个人自私,会影响到大家。”这句话是用红笔写的。
不想一直笼罩在悲伤情绪里的王莉静开始在网上搜一些心理学的资料看。偶尔路过书店,她会进去挑几本喜欢的买回去读。《人性的缺点》、《心理与生活》等书现在还存放在办公桌的柜子里。
王莉静告诉自己,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哭得再多也没用。老公是个病人,都一直在咬着牙坚持,她怎么能天天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
至此,她再也没了轻生的念头。
没想到自己刚刚想通,丈夫就开始赶她走,公公婆婆也来劝离婚。
王莉静喂侯勇吃饭的时候,发现丈夫不像从前那么“懂事”了。他会把刚喂进去的饭吐得她满脸都是,喝水也吐在她脸上。她委屈得受不了,我那么全心全意照顾你,还要带孩子,你反倒不理解。
她不愿当着家人的面哭出来。趁着晚上洗澡,憋了许久的眼泪顺着浴头的水终于倾泻下来。
红着眼睛的王莉静慢慢平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开始琢磨侯勇的反常。
“他这是在逼我走。”
第二天早上,侯勇又吐了王莉静一身。她用毛巾抹了下脸后,把碗重新端起来,对侯勇说:“你要么继续吐,要么就吃。”
侯勇见这样没效果了,干脆把嘴闭着。王莉静就陪着他,你不吃我也不吃,我们就饿着,看谁先倒下。侯勇看着心疼,见她不吃饭,只能张口要她喂。
,谁也赶不走她。
来了,面对
丈夫倒下以后,王莉静成了家里的支柱,带孩子,照顾老公,还要坚持上课,慢慢学着独当一面。当初那个黑色的小女人,慢慢有了些光彩。
这样下来,坚持了14年。
家里闻不到一点药味,因为她每天都要给丈夫洗洗冲冲。侯勇身上已经没有肉了,全是骨头架子,坐在马桶上会比较疼。所以她就把他抱在卧室的凳子上,给他洗头,擦身子。
“他还用洗面奶呢。”王莉静笑着说。
中午下班回来,王莉静放下东西,先去用力亲下她的“大儿子”,伸手抱一抱他。
在他们家,她有两个儿子,侯勇是他的大儿子。
给“大儿子”做饭是个技术活。
王莉静把饭菜用高压锅压好之后,放在小锅里,再放些剁碎的青菜重新煮。由于侯勇的舌头大部分都萎缩了,连嚼的力气都没有,有时候还需要把饭在绞肉机中绞成糊。
“病人也是要换口味的,他喜欢我做的东西,”王莉静很得意,“他觉得有口味的时候,会一直笑,嘴巴张得很快,一勺子进去,笑得口水往下流。”
“你看,大家都说我喂饭的时候像玩杂技的”。王莉静很有兴致地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王莉静抬起腿,用双脚支撑着侯勇的头,然后一只手拿着碗,另一只手用勺子把饭伸到他嘴里。有的时候,饭会顺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王莉静就赶紧放下碗,拿毛巾去擦拭。
“别看他脸圆圆的,身上都没有肉了。其实最痛苦的不是我,是我老公”。
如今的侯勇全身基本上都萎缩了,交流只能靠眼珠。他平时喜欢在电视上看网球比赛,王莉静就去买了个大电视挂在墙上。她又做了一大张纸,上面写满了每个频道,贴在墙上。王莉静用手指着纸上的频道,侯勇对他眨眼。眨一下,就是这个台;眨两下,就接着换。
每当有比赛的时候,儿子就陪着侯勇一起看。父子俩爱好非常相似,是网球运动员费德勒的球迷,还都喜欢打篮球的詹姆斯。侯勇用力挤着喉头深处的肌肉,发出微弱的声响,眨着眼睛一点点向儿子解说比赛的状况和技巧。这是他的教育方式。
2004年以后,侯勇就一直呆在那个小房间里,十几平方米就是他所能看到的世界。为了不让他和社会脱节,王莉静没事就坐在床边陪侯勇聊天,讲讲学校发生的事情。
夫妻俩一个说话,一个眨眼回应,却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来了,面对。”她很平静地对我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别动!”王莉静拿着手机对准角度点下“录像”。“以后不在了,放着看,留个念想。”对着镜头,侯勇很开心地笑,努力尝试着做很多动作。他的动作主要就是笑,眨眼睛,笑得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活着
王莉静有个习惯,没事爱写点东西。
自从侯勇生病起,她都会把每天的心情和感触记录下来,存放在电脑的一个文件夹。以后老公不在了,翻翻自己从前的状态,看看那时候是怎么面对的。
“生活中没有一个人,一生没有坎坷;没有一个人,一生一世没有痛苦。”王莉静的办公桌上贴着一张写满话的便利贴。
平时看到有帮助的话她就摘抄下来,中午闲下来就翻出及时条开始看。一旦往不好的方面想,就拿出来开导自己。
“得这种病的人,也就是两三年,像我老公的病友,基本上都走了。”她对我说,“活着,家就是完整的。”
对王莉静来说,最幸福的就是侯勇还活着。
她想要的很简单,只要每天下班后,他的眼神还和她交流着。
可是这个简单的要求却需要十几年的坚守。
14年来,王莉静没有请过护工。照顾自己的爱人,是做老婆应该做的。
这些年操劳下来,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已经年近四十的王莉静有着很严重的骨质增生。疼得厉害的时候,她让儿子使拳头用力打,打麻木了就不疼了。她的股骨头也有问题,走路基本上靠脚尖,脚跟无法落地。最怕的就是变天,全身关节疼得她彻夜睡不着觉。
“我睡觉都是跪着睡,要么就是趴着,反正不能躺;有时候疼了,半夜就开始捶。”
她和侯勇商量,为自己买了一份重大疾病保险,以后不给儿子添负担。
“这都是命!”经常有人这么对王莉静说。
“我不信!别人都说好人有好报,老天爷会照顾好人,”刚开始她会很激动,“我出去的时候会对着天空说,老天爷我不信你,我老公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他得病!”
如今,她更不信命。有病了就去治,治不了就盼着,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最残忍的事
三年前,王莉静的父亲罹患肝癌去世。
“我这个人现在再怎么样也不会哭,但是谈到我父亲……”王莉静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可是眼泪却一串串地往下掉。
因为要照顾侯勇,父亲临终前,王莉静回去了一个月。
20多天里,父亲什么也没吃,她也吃不下。
“我父亲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清醒的,他是饿死的,不是疼死的。”
走之前,父亲的手放在她手上,说了句:“很不放心你。”
这个最懂女儿的人,生前一直让她不要放弃。
父亲走,对王莉静来说是最残忍的事。
她不禁想到侯勇。
不敢去想,可是又止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你,什么都是清醒的,没了,没有呼吸了。”
这是王莉静及时次直面自己最亲的人死去。
“我面临了一次,还要面临第二次,老天爷太残忍了。”
那段时间,睡不着的时候,她会闭着眼睛,想想侯勇真的走了该怎么办。
父亲走了之后,王莉静终于振作起来,敢去面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死亡。
从前,在兄弟姐妹中这个最幼小的,现在反而成了最坚强的。
几年下来,王莉静一直在试着调整自己,“我要把好的一面给他看到。”
我是彩色的
“老师,你今天好酷!”
华成小学的操场上,一群小学生笑嘻嘻地站成一排,鼓着掌迎接他们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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