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以后，我出发到新西兰，那是11月的及时个星期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日。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叫了辆出租车到机场去。司机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头已经秃了大半，就只剩下两只耳朵后的一小撮毛发。右边的耳朵上卡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他不时把香烟叼在嘴里吸两口，又把香烟放回耳朵上。收音机在播放着维瓦尔第的《四季》交响曲，描述秋季的乐章刚好是这交响曲中最精彩的部分。秋天到来，农作物成熟了，饱满的麦子成了地上的黄金。农民们弯着身躯，辛勤地收割。在那个年代，没有所谓的收割机，靠的只是农民的镰刀与汗水，这让我想起米勒的《拾穗者》。"这《四季》交响曲写得真棒，特别是这秋季的部分。"出租车司机突然对我说。

我从没碰过喜欢古典音乐的出租车司机，他能说出乐曲的名字，倒让我有点惊讶。

"你会到有大片农田的国家吗？我有一次看到大片的农田，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司机眯着眼睛，仿佛回想着十年前的光景，忽略了前面的路面状况，好像那回忆比驾驶车子更为重要。

"会看到大片的农田，但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农夫。"

"那你觉得一个农夫需要多少的田地才足够呢？"司机问着奇怪的问题，然后再深深地吸一口他没点燃的香烟。

那次意外后，我总是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像这个爱听《四季》交响曲的出租车司机，感觉我所处的世界在某部分真的改变了。他这么一问，让我想到一个故事：

有一个贵族拥有双眼都看不到头的那么多的土地。24小时，他站在自己的田地上，看着其中一个农奴辛勤地工作。他把农奴叫到跟前说："为了奖励你的勤劳，我要赐予你一片农田。从现在这里开始，你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属于你的，但的条件是必须在日落以前，回到现在这里来。"

农奴听到以后便拼命地向着前方奔去，他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才折返回来，在太阳落下的前一刻刚好赶回原点，他得到了他所能及的较大一片土地。可是，他因过度疲惫倒下了。临死之前，他才忽然明白，他目前所需要的土地，只是他现在躺着的那一小块而已。

"能容纳他身子的那块土地。"我回答出租车司机。

"不需要更多的出租车，就只要这一辆。"

"希望这次旅游，能找到你所需要的一片土地。"出租车司机对我说。

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的交谈，只是静静聆听《四季》交响曲，在寒冬的乐章完结之前，我下车了。

我办好登机手续，怀着寻宝的心情上了飞机，经过十个小时的航程，我终于再一次踏上这个国家。我提着行李走出机场，Vivian兴奋地向我挥手。Vivian是我在这认识的好朋友，十多年前她从台湾的家独自跑到新西兰之后，在世界的另一端开了自己的服饰店，她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我受伤的那段期间，多亏了她的照顾。

"没想到能这么快与你见面，你的精神好像比一年前还好呢！"Vivian拥抱着我说。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面，我的康复比预期中的理想，现在已经可以自由地走路了。"

"说的也是，你的右脚可以自由走路了，好像一点也看不出受伤的样子。我和朋友们已经约好今天晚上要大肆庆祝一番，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的另一个生日。一年前的今天刚好是意外发生的日子，2004年11月9日，是我重要的日子，或是我另一个人生的开始。

"这次到来，我要找回一些东西，可以先送我去一个地方吗？"我对Vivian说。

"你总是古古怪怪的，这点倒没改变，你要我送你到哪里都行。"

"我想回去飞行俱乐部那里，希望能找到飞机坠落的地点。"

"坠机的地点。"Vivian像确认似的问着。

"对，坠机的地点。"我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非要到那个地方不可，事情不是已经完结了吗？我想到那个地方就觉得恐怖呢。"

"没关系，我只是想到那儿试图找一些东西。"

"好吧！但听说那次意外以后，整个俱乐部关闭了好一段日子，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Vivian开着车，沿着一号公路，驶过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到达俱乐部。我曾经在这里的上空盘旋飞行过不知多少遍，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在哪个点要保持多高的飞行高度，哪里是的切入角，哪处是的降落点，我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些鸟瞰图与坐标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走进俱乐部，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在依稀的记忆里，我是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坠落的，离跑道大概有十多分钟的路程，于是我朝着起飞的方向走去。我拿出当时报纸的新闻照片，对照出大概的背景。从背景的对照，我想就应该是在附近。走出跑道后，我越过了一条小路，跨过人家的庭院，然后看见一片丛林。那片丛林坐落在山坡的不远处，翠绿的灌木零星地生长着。我心里想，就是在这片丛林坠落的，可是哪里才是坠落点呢？每一处地方看起来都跟照片差不多。

我已经听从你的呼唤到这里来，请你给我一些指引吧。

丛林依旧寂静，只有树叶被风吹发出的声音。天空是那么的蔚蓝，几只老鹰在天空盘旋飞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这时，一只小鸟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我面前的树梢上，发出吱吱的叫声。我紧跟在它后面，在一处略宽的草地上，小鸟飞降下来稍事停留，然后它飞走了，就像来的时候。

我环顾四周的环境，突然看见一根白色的木柱，隐约被埋在草丛的一角。我翻开草丛仔细检视木柱，这根白色木柱就是当时用来撑起飞机残骸的支架，跟新闻图片上的大小和形状一模一样，上面还遗留着一些干涸的血渍。

真不敢相信，我真的回到了坠落的地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我看着碧蓝的天空，抚摸着柔软的青草，感动得落下泪来。我跪在草地上，感谢宇宙与大地对我的帮助，感谢它们让我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它们的对话。虽然我不懂得它们的语言，但我却明白它们互相传递的讯息，就像它们把我引导到这里来一样。

我躺在草地上，忽然想起那时的问题，那留下或离开的选择。直到这一刻，我还是不懂得回答。

过了不久，我仿佛睡着了。我沿着一条昏暗的通道，走到一扇大门前，大门并没有锁着，门缝透出一线光。我推门进去，赫然发现门内有人，是我自己。那里不止一个我，而是有很多的我。每个我都以不同的形象同时存在着，一个是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我，他双眼充满愤怒，紧握着双拳；另一个是瘦弱的我，年纪大约只有七八岁，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瑟缩在房间的一角；其中的一个我戴着眼镜，手上拿着厚厚的书本，像是一个明哲的学者；然后我看见一个叼着香烟的嬉皮，拿着酒杯，露出轻佻的笑容；旁边的我是个头戴假发，手中拿着天秤计算审判的法官；还有一个穿着蓬裙在跳芭蕾的女生，她居然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有更多更多的我在那里。

而我只是"我们"中的一个，我开始分不清楚哪个是原来的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刚才进来的门已经消失了，我仿佛被困在那里。我感到有点害怕，分不清这是什么空间，怎样才可以离开。这时，有一位老人向我走来，他的眼神充满智慧，面容安详平静。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称呼年老的自己，就暂称他为智慧老人吧。

"你可以帮我离开这里吗？"我问智慧老人。

"这里是你的世界，你既没有进来，更不可能离开，因为你不存在于你以外的世界。"智慧老人回答说。

"那我是谁？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我跟他们有什么分别？"我问。

"你是他们，他们也是你，我也是你。"智慧老人回答。

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一脸的茫然。

智慧老人说："虽然你离不开你的世界，但是你可以离开这个空间，只要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在你此刻的生命中什么是你最不能承受的？只要你能找出答案，我可以帮你回到原来的地方。"

"此刻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我思索着。

我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爱情？亲人？健康？还是财富？这全部都非常重要，可是却不是我此刻所不能承受的。我从我所拥有的东西逐一思量，还是找不到答案。

突然间，我看见答案了。

"失去梦想是我最不能承受的。"我回答。

我只检视我希望拥有的，却忘了查看我已经失去的。此刻，我真正需要的是重拾梦想，我不能承受没有梦想的生活。

"我们会再见面。记着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有需要的时候，你会找到我的。"智慧老人这样说。

然后那扇大门突然出现了，我回头看着许许多多的我，向那里的我道别。离开前，智慧老人特别送了两句话给我，解答了我心中的疑问。

"把我舍弃才有我，个个是我不是我。"我想我懂这话的意思了。

沿着通道回去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

就在那时，我感觉到有个突起的东西硌到我的掌心。我抬起右手，拨开覆盖在地上的草，看见一小块金属尖角埋在那儿。我找来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把泥土挖开，像在寻宝一样。我惊讶地发现，埋在那里的竟然是我的太阳眼镜，那副我戴着飞行的太阳眼镜！

我把太阳眼镜小心地从泥土里拿出来，其中一边的镜脚撞得有点扭曲变形，但其他的部分还保存得完整无缺，镜片也只是刮花了少许。我把黏在上面的泥土小心清理掉，重新擦亮，把镜脚调回原来的形状，然后再一次戴上它。我没有想过，我从地球的另一端来到这里，找到的宝藏竟然是自己的太阳眼镜，感觉像是上天在跟我开玩笑一样。

当我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应该怎么形容呢？周围的事物以一种不同的形态呈现在我眼前。如天上的云，不只是白云，而是代表着天地间的循环。云里有雨水，有河流，有被它滋养的万物。

我被这景象吓呆了，这时，濒临死亡时所听到的声音再度出现。那声音对我说："Seethingsastheyare，nottheywere(不看事物的外表，当下看清事物的本质)。"说完以后，眼前的景象回到原来的面貌。

我摘下太阳眼镜，彻底地检查一次，没找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但我可以确定一点，刚才见到的不是我的幻想。老鹰与无尾鱼的兆象，叫我到这里来寻回留下的东西，借由小鸟的指引与白木柱的定位，我找到坠机的正确地点。在那片土地之下，我寻回了遗失的太阳眼镜，透过太阳眼镜看见自然万物的本质。然后再一次听到它的声音，那是它给我的宝藏。我衷心说了谢谢，一阵清风吹过，像礼貌地对我响应一样。

我兴奋地拿着太阳眼镜走出丛林，看见Vivian已经等到睡着了。

"怎么了？找到了吗？"Vivian被我的脚步声吵醒了。

"找到了！！"我举起太阳眼镜向Vivian挥动。

"太阳眼镜？？"Vivian眼睛瞪得大大的，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对！我的宝藏。"我笑着说。

"我以为宝藏都是一些金银珠宝，或是股票、债券之类的东西。你是怎么找到的？？"Vivian边笑边说。

"说来话长。"然后我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Vivian。

"啊！你真是一个怪人，总是碰上奇怪的事。"Vivian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

"你的宝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种心境和视野，我们都习惯戴着有色眼镜看这个世界，只见到事物的表面，却没有看清事物的本质与关系。"我解释道。

"可以比喻说明吗？"

我望向远方的山丘与河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是水，看水是山；看山有水，看水有山。"

"好了好了，不要再看山水了，再看的话，我要把红灯看成绿灯了。"Vivian说。

没想到这次寻找宝藏的旅程这么顺利，没有经历冒险故事般的惊险与困难。虽然不知道这宝藏对我以后的人生将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但我相信这是上天给我的生日礼物。

那天晚上，我与一帮新西兰的朋友，到达当地的一个葡萄庄园举行派对。大家对我的康复与重生都感到十分高兴，我们一面吃着美味的食物，一面品尝庄园自家酿造的葡萄酒。

由于位于南半球的关系，这里刚好进入初夏，晚春温暖滋润的空气飘浮在葡萄园里。我拿着酒杯走进葡萄园，遥想杯中红色液体如何从这土地孕育出来。要让葡萄酿成美酒，一年最少给予1500个小时的阳光，同时必须配合适度的温差与300毫米的雨水，这需要老天的配合；另一方面，土壤必须提供足够的养分与矿物质，使葡萄树能健康地成长，这是大地的恩赐；是人对农作物的照料，还有酿酒师的功力，借助这天、地、人的合作，芳醇佳酿于焉而生。这亦是我喜欢葡萄酒的主要原因。

我旋动着酒杯，深深嗅了杯中的香气，浅尝了一口，让葡萄酒游走在口中，珍惜地饮下，喉咙隐约感受到一丝沁凉。这是马尔堡区出色的长相思白葡萄酒，酒色是淡淡的黄青色，散发着百香果与酪梨的香味，当中还夹杂了青苹果与青草的清香。酸度强而有活力，酒精结构丰厚结实，充满热带水果的香甜，在口腔里留下青柠檬的后味。整体平衡与和谐，却能激起热情与憧憬。

"为什么躲在这里发呆，大家都在里面喝得兴高采烈。"Vivian忽然走到我后面。

"只想看看葡萄田而已。"我回答。

"刚才许下什么生日愿望了吗？"Vivian问。

"之前已经许过了，还一口气许了十个之多。及时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就是能再次自由自在地行走。"我把双脚踏在田地里，再一次确认那触感。

"恭喜你！那其余的九个梦想呢？"Vivian问。

"我会逐一实现，其中一个梦想是拿到专业品酒师的资格，我很喜欢葡萄酒，它包含着天、地、人的努力与合作"。

"祝福你！干杯！"Vivian回答。

就这样，我度过了及时个重生的生日，找回了遗失的宝藏。

就在离开酒庄的路上，我看见了另一个兆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