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冬下的男孩

每个小孩都是天才，

只是妈妈不知道。

曾听过一个说法：“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中国人。”

我说：“那个人，是中国人中的台湾人。”

台湾人有个与众不同的性格，大环境改变，状况不好时，台湾人不会是留在热锅里的青蛙，被慢慢加温的热水煮熟了也不会逃走；台湾人也不会留下来对抗大环境，而是会迁徙寻找美丽家园重新开始。

例如，我们这支蔡姓家族从3?000年前周武王时至今，由上蔡、新蔡、河洛、泉州、同安、彰化、台北、温哥华迁徙到杭州。

台湾人又称为河洛人，据说六朝之前定居于黄河洛水之间，每逢战乱便往南迁徙，一千多年来从河洛、泉州，一路迁到台湾。台湾人保留了远古的中华文化，取的地名都很优美。我出生于秀水、芬园之间的花坛，花坛有一棵很高很大的茄冬树，所以花坛又称为茄冬下，我就是茄冬下的男孩。

小时候，我很爱看电影，也很爱看书，常想象自己是故事中的主角人物，想象自己是王度卢《鹤铁五部曲》中玉娇龙于风雪中骑白马，把她刚生下的小男婴放在我们家门口。

我总认为自己很特别，不应该有这么平凡的身世。

“妈妈，我真的是你亲生的吗？”

“傻孩子，你当然是我亲生的。”

从小我就爱问母亲，我是不是她亲生的，总祈求答案是否定的，期盼着自己的身世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1948年2月2日，当日风和日丽，天空毫无异象，我很平凡地诞生于台湾中部一个靠山的小村庄。

不平凡的奇迹是三家春这个平凡小村，在我诞生那年盖了一座改变我一生的小教堂。

长山过台湾

1661年，长山祖公蔡乞诞生于福建同安，17岁时搭船从长山过台湾，在鹿港上岸后，便直接落户于靠山小村庄。

1683年10月，同安总兵、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打败郑成功的后代郑克塽。施琅平定台湾后，引发海峡对岸泉州、漳州移民潮。

听老一辈的人说：“当初只有长山公没有长山妈，渡海来台的只有男人没有女人。”

据说及时代移民大都娶平埔人女性为妻，我长得大眼高鼻厚唇，算来应有1/64?1/32台湾高山族血统，我很自豪有部分混血，因为：混血智商比较高。

由族谱发现：1蔡乞>2蔡情>3蔡提>4蔡石>5蔡城>6蔡长>7蔡志忠，我是长山祖公到台湾的第7代，蔡氏家族排行第17的男丁，我也是蔡家7男，是“第23届十大杰出青年”排名第7位，是台湾第17位桥牌终生大师。7、17、23都是数学质数，除了本身之外，没有任何数除得尽，我喜欢质数，生命中有这么多质数，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原本我有高嵩、安东、高岩、高崇、五郎、高雄六位哥哥，和琇瑢、丽芬、丽华三位姐姐。我出生三年后母亲又生了妹妹蔡水仙。

我们家原本有11个小孩，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台湾缺乏医药，加上当时流行霍乱和疟疾。小孩只要感染霍乱或疟疾便注定夭折。我出生前，我们家已经死了安东、高岩、高崇、五郎四个男孩和琇瑢、丽华两个女孩。

我的生日很神奇，与刚死去不久的姐姐蔡丽华的生日竟然是同24小时。蔡丽华生于1946年2月2日，几个月后夭折。两年后同24小时，我生得有点中性，大概还附带替蔡丽华在世上活一次的使命。

我一生专注的领域有漫画、动画、桥牌、鎏金铜佛收藏、佛学、禅学、物理、数学、道家思想、中国智慧起源等10项，把自己活成五六辈子，像是替没机会长大夭折的兄姐们活出他们的一生一样。

小时候常听父亲说我母亲极力避免到山丘墓园，每逢清明扫墓时，母亲会在墓园哭一整个下午不肯回来。因为六个经由她十月怀胎，亲自喂奶养大的亲生骨肉，一个个去怀念哭诉，得花很长时间。

出生前死了六位兄姐也有个好处，就是父母因此不再存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想法。只要孩子能平安长大，便是他们较大的心愿，让孩子们有机会走出自己。

然而我能选择走自己的路，15岁便离乡到台北当漫画家，信仰天主教才是主要的原因。

乡下突兀的小教堂

17世纪初，西班牙和葡萄牙船队经过台湾海峡这座美丽的小岛，惊呼：“福尔摩沙！”

福尔摩沙就是西班牙语“美丽海岛”的意思，福尔摩沙也是台湾的另一个名字。当时便有西班牙的神父到台湾传教，但无功而返。

1859年西班牙道明会神父由菲律宾马尼拉经厦门到高雄来传天主教，由于台湾老百姓崇拜民间信仰，人人都信仰妈祖、土地公、城隍爷、三太子，因此西班牙、葡萄牙的神父们在台湾传教并不顺利。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到台湾传教的神父由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变成美国神父。借着大量美援物资的优势——教堂每个月发放牛油、奶粉、玉米粉等美援物资，美国神父在台湾传教获得很大的进展。

在彰化市都还没有教堂时，我家旁边有一座新盖的小教堂，突兀地矗立于纯朴乡下，这间小教堂也是改变我一生最重要的因素。

故事起源于一位一心想改行当天主教职业传道士的老裁缝叶举。家住田中的叶举是天主教老教友，他想改行当传道士。

员林教堂柯神父允诺他：“如果你能招募10户人家改信天主教，就让你当职业传道士。”

由于叶举脸皮薄，不好意思在家乡传教，我父亲是花坛乡民代表会秘书，跟叶举是好朋友，因此他选择到我们村子──三家春传教。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三家春究竟在哪里，“台湾民俗村”就是建立于三家春山坡地，这里原本是我们邻居的山林地，刚成立“台湾民俗村”时是游客第二多的旅游景区，后来经营不善，据说现在已经卖给妙天禅师当道场。

在村民都是神道信仰时代，外来的天主教很不容易推行。物资缺乏的穷困农村，确实有几户穷人家为了每个月发放的面粉而改信天主教。

叶举白天在村子里艰难地传教，晚上常到我们家喝茶聊天，跟父亲述说在村子里传教的种种困难：“陈家已经受洗改信天主教，张家正在考虑中，还没决定。”

叶举好不容易说动9户人家改信天主教，父亲为了帮助朋友，义气相挺，我们家便成为第10户。

我出生那年，一栋种满仙丹花、铁树、圣诞红和各种奇花异卉的外国庭院的小教堂，就在村子彰化客运车站前盖好了，叶举成为小教堂的传道士。

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不信鬼神，他从不念《圣经》、不进教堂，答应信教只是义气相挺。母亲则是把天主当成一般的观音妈祖神祇崇拜，她认为信什么都一样。念经越多，望弥撒、领圣体越多，祈祷越久，天主保佑就越多。我们家信仰天主教，获益较大的人就是我！

我一出生就受洗，我一岁时二哥六岁，他每天早上抱着我到道理厅和一二十个教友小孩一起上课。一岁小孩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天天听，听久了还是能慢慢明白。

我依稀记得最期待课间休息10分钟时，叶举分发给每位小朋友一颗米酒浸泡的超大红肉李子，甜甜的带着酒味，很好吃、很特别！从小吃米酒红肉李，很可能是此后我千杯不醉的主要原因。

叶老传道士每天教我们读《圣经》、唱圣歌、背诵经文，从“创世记”讲到“耶稣受难被钉十字架到复活”为止。

三岁半的我，已经会背诵《天主经》《圣母经》《玫瑰经》等多首经文，也学会忏悔祈祷、进教堂望弥撒、办告解、唱圣歌、领圣体等标准天主教信徒应该会的一切基本要求。

诚实的由来

平日在村子小教堂上课，星期天则要乘车到员林教堂上道理班，接着办告解、望弥撒、领圣体，然后再乘车回家。

美国籍的柯神父会发给每位小朋友车资，三家春到员林来回车资两块钱(注：文中所提钱处，如无特殊说明，都指台币)，去程妈妈给了一块钱，领了神父两块钱，回家后，妈妈不再要回她给的去程车资，所以我每星期会有一块零用钱，成为村庄孩童群中的“首富”。

柯神父很爱看好莱坞电影，往往星期天下午两点，道理班开始上课时，柯神父突然宣布带大家去看电影，看完再回教堂参与四点半他主持的望弥撒。

于是一个高大的银发外国神父领着一群小朋友浩浩荡荡往电影院前进，像极了一个牧羊人带着一群小绵羊走在员林街头。

柯神父选的片子都是他自己爱看的外国片，后来我也因此很爱看外国电影。

教堂仪式：祷告忏悔、办告解、望弥撒、念经、唱圣歌、领圣体。整个环节中“办告解”最让我困扰。

告解就是向天主坦承自己所犯的罪。

教友进入告解小密室，悄悄地跟神父诉说自己犯了什么过错，神父以天主代言人身份处罚你念几遍经文，并赦免你的罪。

念完被处罚的经文，此后便是无罪圣洁之身，可以领圣体。

我较大的困扰是：自己没有犯错，又怕神父不相信。

每次办告解，我都跟神父说：“神父，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办告解了，这星期犯的错就是想骗人。”

其实所谓想骗人，是现在进行时，自己明明没犯错，正在骗神父说自己想骗人。

有一次，办完告解，念完被处罚的经文，望弥撒时我昏昏欲睡，道理班老师突然问我：“蔡志忠，你打瞌睡了吗？”

我随口反应：“没……没有啊！”

哇！我说谎了，完了完了，犯罪之身不能领圣体怎么办？

圣体代表耶稣基督的肉，弥撒就是重复耶稣基督的晚餐，神父双手高举圆圆圣饼，高声说：“这是我的肉，请大家拿去吃。”

道理班老师说：“小朋友，排队领圣体。”

我坐着不动，老师说：“蔡志忠赶快过来领圣体啊！”

我猛摇头，双手紧紧握住长椅，坐着不动，更不敢去领圣体。

这是我三岁半时，人生及时次说谎。

上小学三年级，我第二次犯罪。

那年夏天，我一个人搭火车到高雄大哥家过暑假，大哥住处楼下，盐埕区路边走道骑楼柱子有漫画租书摊，看一本漫画两毛钱，租漫画书可以先翻阅一下再决定要不要租这本，我翻得很快，两三下便把整本看完，然后赶紧租另外一本。

从高雄回来之后，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了好多年，因为我确实看完了整本漫画，却没付人家两毛钱，这是我人生第二次犯罪──欠债不还。

信仰天主教，养成了我诚实不说谎的习惯，当然像“你看起来很年轻，你很漂亮”这种善意的谎言不算。

后来我常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伟大到需要我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