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章 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爸爸走了

二零零二年七月六日下午一点多钟，我和姐姐从医院离开。我们来到诚品书店，想透透气顺便找间餐厅解决午餐。这阵子，医院的餐厅让我们吃到腻。

一点四十五分，我的手机响起，是病房的护士打来的。她语气紧张，说爸爸的生命迹象急速滑落……医生正在抢救。我们马上赶回了医院。

我知道他们不会帮爸爸插管子，这件事之前就跟医院沟通过，希望爸爸走的时候不要再承受更多的痛苦。

父亲病了四年，情况虽然一年比一年恶化，但是我心里总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有天他能够康复。

的一年，也是他最辛苦的一年：心肌梗塞、肾脏衰竭。过年前一直盼望回家的他，竟又被诊断出患有直肠癌，直到过世之前，他一直没能如愿。

爸爸是个好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如此评价。虽然这几年他在身体上遭受了数不尽的痛苦，可他从没抱怨过，不想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反倒一直要我们别为他操心。

下午三点四十分，医生宣告爸爸死亡。

看着他的身体躺在那里，心脏从微弱的跳动到停止。这之前，每天我都提心吊胆，害怕这一刻的到来，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我心里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我知道，再多的不舍与悲伤都于事无补，重要的是如何好好送走爸爸。

我没敢哭出声，因为之前听说，人走的时候虽然心跳停止，但其他感官仍然会有感知，尤其是听觉。我不要爸爸听见我在哭，我不想他因为舍不得我们再多受苦。走近他身边，在耳畔轻轻对他说："爸爸，一路走好，这里的一切都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姐姐。你安心走吧，这就像一个梦，你只是比我们先醒而已，我们还会再见的。"

因为是佛教徒的关系，我相信人过世之后需要八个小时意识才能脱离身体。医院很尊重我们的决定，没有在心跳停止后就立刻把爸爸放进冰冷的太平间。

如何送爸爸走这一程，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爸爸的遗体在病房里待了八个小时后，朋友们赶来为爸爸念经祈福，对他们及医院里的每一个人，我从心里深深地感谢！

回顾这四年父亲生病的日子，我的心里同时交织着悲伤、感激及种种复杂情绪。不知死神何时来到父亲床边的恐惧，担负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和压力，还有看到父亲被病痛与无数次手术折磨，那种心如刀割的痛楚……这一路走来，家人的相伴、朋友的鼓励、观众的支持与关心，不记得有过多少次感动。

对他说，"我爱你"

我们一家就和大部分东方人的家庭一样，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直到意识到父亲的岁数比同龄朋友们的父辈都年长许多，他可能会较早地离开我。于是我暗暗下定决心：不要因为害羞而把想说的话永远埋在心底。

那天我鼓起勇气，在反复练习后终于大声对爸爸说出了："我爱你！"声音里带着些尴尬。爸爸先是一愣，随即给我一个大大的温暖微笑，欣慰和喜悦全都融在那个微笑里。他开心地说："我也是！"自此之后，不论我到哪里工作，不论多晚回家，只要和爸爸说话，都会加上一句："爸爸，我爱你！"

爸爸是家里的男生，疼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每天他会等我们三个女生都平安到家后才回房睡觉。我们家里厨艺好的也是爸爸。以前他身体好的时候常常亲自下厨，哪十白工作再忙都会一下班就赶回家为我们烧菜做饭。每次我们开动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笑得好开心。后来他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做菜次数也逐渐减少。但只要一知道我肚子饿，他便立刻出去买东西给我吃。如果我说不用，他就说自己刚好要出去散散步，之后带着许多我爱吃的美味回来。在爸爸的世界里，让我们吃好吃饱是他最快乐的事。

爸爸还是家里的专职水电工。每次家里的电器坏了，我就会皱着眉头嘟起嘴喊："爸爸，你来看啦！"他最怕见到我这表情，马上便接过坏掉的机器，用只有他才懂的方式和那台机器沟通一番。没一会儿，故障的机器就又能使用了。在爸爸的世界里，帮我们解决问题最让他有满足感。

台湾"9·21"大地震时，一时间天昏地暗，仿佛世界末日来临。那时我人在外面，地震一停便马上开车往家里冲。手机没办法拨出，整座城市又因为断电变得一片漆黑，只能靠车灯和微弱的月光引路。沿途看到许多从家里逃到街上的人，跌跌撞撞，神情惶恐，不时还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我心里更加焦急。

终于到了家门由，看到爸爸妈妈跟其他邻居一起站在公寓楼下。妈妈一脸的惊魂未定，而爸爸却一派轻松，好像只是出来散散步而已。妈妈说："好恐怖！我快吓死了，一直大叫，可是你爸好镇定，一直用手臂护着我，跟我说没事没事。"爸爸耸耸肩说："也没什么，遇到了，慌张也没用。"爸爸就是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事，他就像棵大树稳稳地站在那里，让我们依靠。为了家人，再辛苦对他来说都是愉快的。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和和乐乐的就好。

丧礼那天来了好多人，除了爸爸的许多老友，还有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隔壁邻居、卖早餐的阿姨、修车行的老板……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掉下来。爸爸就是一个人人都喜欢的老好人，和大家一样，我也好希望他、能再陪我们多一点时间。

但是爸爸走了，我这棵小树也必须学着长大。

一个被遗忘的梦想

爸爸走后的第五天，我就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那时有三个节目在等着我录像：《哈啦同学会》、《我猜我猜我猜猜猜》(下文简称《我猜》)、《超级星期天》。工作时我不能把悲伤表露出来，一来不希望身边的人担心，另一方面，想到观众回家打开电视，原本想放松心情，要是看到了一个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主持人，还怎么放松得起来？同那么多人的开心比起来，我的悲伤微不足道。

时间在忙碌的工作里过得飞快，渐渐习惯了爸爸走后的生活。虽然说是习惯了，心里的伤痛和思念却被深深隐藏，似乎永远不会消减。

以前我常做一件蠢事。学生时没有钱，很羡慕别的同学能出国去玩，我便心生一计，买了几份报纸，翻到旅游版面，仔细阅读各家旅行社推出的度假行程："日本温泉四日游"、"新马泰五日游"、"拉斯维加斯豪华七日游"……读着报纸上精彩详细的描述，我闭上眼，任思绪天马行空，想象自己正在那些胜地遨游：在巴厘岛享受日光浴、在日本街头血拼、在大峡谷领略令人震撼的美景、到巴黎和金发帅哥共进浪漫晚餐……直到再次睁眼，旅程结束。我还在自己的房间里，慢慢回味着想象力带来的满足感。这种"想象力旅游法"，随着日益增多的工作和年纪的增长也渐渐失效。不过，渴望在海边奔跑、尽情释放自己的心却从未改变过。

父亲过世的这一年多，我被工作彻底淹没，无暇享受生活。

直到有24小时，从小玩到大的好友谢佳玲打电话给我，说"阿雅，我决定出国游学了！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跟公司也说了先留职停薪一年。我走之前要不要出来聚聚？"

这通电话让我震惊不已！和这个朋友认识十几年，出国游学是我们中学时最常聊起的梦想。毕业后她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原以为她这份梦想早已在稳定的现实中搁浅，没想到她从未放"对了，妈，我想明年到美国读一年书，现在已经在找学校……"只见坐在对面的妈妈之前轻松愉悦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愤怒与不解。她以高八度的嗓门说："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到国外去干吗？多少人想有你现在的机会都要不到？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会想啊！"她的反应让我一时措手不及。我赌气地反驳她："我还以为小孩要多读书充实自己，妈妈应该是举双手赞成，怎么你会反对呢？"就这样，原本轻松的午餐，变成了激烈的母女辩论赛。

我明白妈妈的反对不无道理，她认为我在工作上的成绩得来不易，更何况演艺圈是很现实的，如果我从屏幕上消失一年，观众们一定会把我淡忘。但我认为，充实自己也是为了工作，更不想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勇气做决定。年轻只有一次，我要过得丰富精彩！

就这样，一个下午的战争升级成一场长期的抗战。

刚开始我妈采用了几乎每个母亲都拿手的"碎碎念"攻势，见我一回念叨一次："读书哪里不能读？为什么一定要去国外？你出国了我怎么办？看看你在电视上表现多好，走了有多可惜？现在这么多新人，你走了很快会有人取代你！"每次我的反应都是无动于衷。

我知道妈妈的忧虑有她的道理，她提到辞去工作所带来的隐忧，也让我更深一层地思考，我做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可是什么叫做"正确"呢？正确与否应该从每个人不同的角度和立场来断定吧！也许我会失去很多让人称羡的工作机会，而得到的却是更丰富的人生经验。我相信，机遇是留给准备充分的人的！

宪哥的眼泪

妈妈的反对，让我更加确定出国游学是我此刻最想完成的心愿。经过一次次沟通，她渐渐意识到我的态度有多坚决。不过她并没有轻易放弃说服我，后来她表面上同意，私底下却找到我的姊妹淘，要她们多劝劝我，让我留下来。但是妈妈不知道，所有好友都超级支持我的决定。

除了一个人例外，他就是我的工作伙伴——宪哥吴宗宪。宪哥的反应让我又惊又喜，他一向玩事不恭，我们合作的这几年里，遇到再大的风浪他也能在嘻嘻哈哈中度过。当我走进化妆室跟他说："宪哥，我要出国咯！《我猜》可能暂时就没办法录了，我总不能每两个礼拜就飞回来一次吧……"只见他立时收起了笑脸，露出难得一见的正经表情对我说："妹子啊，干吗要出国读书？学到的会有社会大学的多吗？你这样是在浪费时间，还是别去了吧！"看来，宪哥跟我妈是同一国的！

我知道宪哥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能够如此屹立不摇地耍宝娱乐大家，是因为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只是没想到这个大小孩，竟然这么不喜欢"离别"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