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降临，寂静的空气弥漫在灯火灰暗的书房内，除了曼努埃尔偶尔为之移动的脚步声，整个书房一片死寂。雷拉格心神不宁的环顾着整齐的藏书与卷轴，这些没有被诺曼人破坏——这是因为他们相信这里没有金子。但瓦朗尼亚人更关心的是隐藏在二楼幕布中的杀手们能不能顺利冲出来，距离是二十尺，也许是三十尺，这也足够能够砍翻一位六十二岁的老人。这看起来并不是件复杂的事情，却足够让雷拉格禁不住全身发抖，北欧人很清楚，这并非仅仅出于恐惧。仿佛是掠食动物的本能，更别提掠食动物也很可能突然死亡，这该有多么的刺激与危险。

“罗马帝国已经延续了多少年？”曼努埃尔望着深色书柜中如星光般堆砌的卷轴与图书，“或者说东部的罗马帝国已经延续了多少年？远东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唐帝国延续了三百年，而宋帝国则也有二百多年了。”

“随着西罗马帝国的灭亡，理性古典时代结束，文明在欧洲，就像是奢侈品，我们，东罗马帝国，欧洲的文明之地，抵挡数百年来如潮水般从东西两面不停涌入的敌人。无数位皇帝，有英雄，也有蠢蛋，有人被命运女神青睐，有人被唾弃，但最终，我们还是活了下来。”

“科穆宁王朝并非出现在一个理想的时代，”曼努埃尔苦笑一声，“但最终，祖孙三代没有辜负文明的寄托，欧洲拥有大图书馆的帝国活了下来，拥有自来水渠的帝国活了下来，拥有公共浴室与城市公园的帝国活了下来，拥有医院，学校的帝国活了下来。我一辈子几乎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我有成功，也有失败，我不知道命运会怎样，但我可以说，我做了我应该做的。虽然这事业还未完。”

“我喜欢东帝国，也喜欢您的坚强，”雷拉格嘴角划出一丝坚定的笑容，“不客气地说，我和您一样坚强，希望在有生之年为帝国做更多的事，扩大帝国的疆土，延续帝国的文明，”黑海之龙栗色的瞳孔不自然的转动着，尽力想从皇帝的表情中发掘真相，“这需要有一个很长的寿命。当这一切结束，不是别人，我自己会去瓦尔基莉女神那里诉说我的一切。”

“所以我欣赏你在民变之际对我说的那句话，”曼努埃尔望着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下的雷拉格，“杀不死我们只能让我们更坚强。”

“这是一个世界文明被野蛮力量压制的时代，”阴影中，黑海之龙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实在令人悲哀，”但他的表情中没有悲伤的意思，相反却拥有些许自嘲，“再高度发达的文明仍需要野蛮的力量，在这个时代，也只有用野蛮来对抗野蛮，这就是帝国需要我的原因，如果不是这样，公元980年的及时批北欧卫队就不用在文明的东罗马帝国服役，像我这样的人只能在丹麦绝望的等着被国王剿灭。”雷拉格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您坚强的活了下来，您的帝国活了下来，那么，我也会活下来。”

“你拥有野蛮的力量，”曼努埃尔微微一笑，“但这不是你的全部，你拥有的东西多得多。”皇帝招呼着雷拉格靠近，“跟我一起瞧瞧这书房的藏画，描绘了帝国最著名的英雄。”

“英雄们的结局如何？”雷拉格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那就看看我们的英雄，”曼努埃尔指着一幅画像说道，画像中花白胡须，但依然精神矍铄的男人，身披重铠，手握带孔雀羽毛的皇帝权杖，端坐在重装骏马上，在他的面前，胜利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尼尼微之战中的希拉克略①！就是他终结了与强大的萨珊波斯帝国的百年之战，把敌人打入了地狱。虽然帝国也被削弱，他被突然兴起的默罕默德所击败。”

“看那，”皇帝又指着另一幅画，画面上是君士坦丁堡城下的金角湾，东罗马帝国的一艘战舰正用希腊火焚烧接近的阿拉伯帝国战舰。“最兴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在君士坦丁堡城下，在希腊火面前失败，使形势得以逆转，未来的一百年成为帝国向他们进攻的时代。这是伟大英雄利奥三世②的杰作，但他很谦虚，不肯出现在画作中。”

“黄金时代的巴西尔大帝，”曼努埃尔又指着另一幅画，这次语音中带着颤抖，画中是老年时代的巴西尔二世，骑着骏马，头盔上装饰着绿色孔雀羽毛，正在亲自审问保加利亚的敌人，“他是最伟大的。”

“他们都很了不起。”雷拉格应付道，同时在思考皇帝谈话中的含义。

“血统的延续与文明的延续哪个更重要？嗯？”曼努埃尔问雷拉格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希拉克略是亚美尼亚人，利奥三世是叙利亚人，至于巴西尔，勉强算个罗马人，”皇帝微微摇摇头，“实际上他的祖辈巴西尔一世也是亚美尼亚人。他们中没有一个是纯正的罗马人或希腊人。”

“幸而有你的母亲，”曼努埃尔突然转移了话题，“如果只跟你父亲学习剑术与战术，你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恕我直言，你父亲是个典型的北欧人，战略并不太出色，这也是他在北方很难与国王们抗争的原因之一。你的母亲给予了你大量的知识，她是你一生中最应该感谢的人。”

① 希拉克略：原本为迦太基总督，通过起义与民心获得了危机之时帝国的统治权，他较大的功绩，就是帝国危难之际击败了入侵的波斯萨珊帝国，并深入后者的领土获得全胜，但穆斯林在东方兴起，他之后被阿拉伯军队击败。

② 利奥三世：原本为安纳托利亚军区将军，在公元717年成为皇帝，他在718年的君士坦丁堡防御战中利用“希腊火“使得阿拉伯海军损失惨重，并同时在陆地上击败后者，挽救了帝国。

“你的母亲，”曼努埃尔盯着这些书，“我的姐姐，读过很多书，渊博与才学可以令许多学者与诗人羞愧。相貌如女神般美丽，她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女人，你应该为有这样的母亲而骄傲，但也许，命运女神也会嫉妒这样的女人吧。”

“也许她做错的事情就是嫁给父亲，”对于母亲的讨论使雷拉格无法抑制把注意力从幕布与杀戮的联想中释放出来，他紧紧盯着曼努埃尔，突然很有兴趣了解母亲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尽管他俩中的一个很快就会在漫天血雨中被砍成碎肉片。

“这么说你的父亲就有些不公平,甚至是有点大逆不道，他也是个伟大的人，”曼努埃尔纠正道，但很快意识到雷拉格不仅仅是在说母亲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这让他微微一笑，随即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确实应该得到更多。”

雷拉格冷酷地回味着五年前在北欧所发生的一切，母亲的死依然让他痛苦，对于父亲，甚至记忆都有些模糊，也许危机已过，就不显得有多重要了。真正让他难受的是父亲对他的态度，他至今不能正确判断哈拉尔德对他的爱。

“你10岁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你，”曼努埃尔走近雷拉格，目光变得慈爱，“你父亲触怒了我的父亲约翰大帝，不得不仓皇出走，哈！但我还记得你10岁之前的样子，外貌是那么的清秀，哈拉尔德总在与我讨论，担心你的未来会不会太脂粉气，你知道，这可是北欧人最讨厌男人所拥有的气质！但我就从来不担心。”

“一个贵族小绅士。”雷拉格微微一笑。

“拥有一个贵族小绅士所有的优点！”曼努埃尔说，“礼貌而和蔼，随和而安静，喜爱读书，一度让哈拉尔德认为你没有北欧战士的气质，差点就让我在宫廷给你找个文书的活。”

“帝国很多绅士都有这个特点。”雷拉格漫不经心的回答。

“切！可他们是装出来的，是在众人面前的伪装，”曼努埃尔哼了一声，“可你是发自骨髓里的，你有一种天生关心别人的气质，有一种天生的贵族气质。”

“这种气质似乎在成年后消失了，在陛下面前的是一个来自野蛮荒地的老兵。”雷拉格自嘲道，“只知道到处打仗，四面征伐，战场为家，冷酷无情。”

“因为绅士气质只是你的一部分，”曼努埃尔突然转头盯着雷拉格的眼睛，“或者说是你表面的一部分。”

雷拉格回应着曼努埃尔的凝视。

“还记得你八岁那年抓野兔的游戏么？”曼努埃尔若有所思，“约翰大帝给了你们一帮孩子每人一根长矛，你们没有经过训练，而兔子又是这么快，所有的孩子包括最勇敢的，都放弃了，只有你花了一整天跟踪到兔子的洞穴，在兔子出来觅食的时候捅死了它。那可是个冬天，你差点就被冻僵在加拉塔卫城以北的森林里。这可把哈拉尔德震住了，你真应该记起他的表情，从此以后他对你的印象改观。”

“也许我只是个死脑筋。”雷拉格谦虚的笑笑。

“噢！那可不尽然，仅仅拥有坚韧可就不像你了，”曼努埃尔用力的摇头，突然对雷拉格狡黠的一笑，“要我说你10岁时那件事情吗？”

雷拉格感觉到自己的防御神经在开启。

“我记得一个官员，好像叫日耳曼努斯？对，就是这个名字，他的儿子比你大五岁，哦，又高又壮，经常揍比他小的孩子，有的孩子开始和他对打，但被他痛揍几次就放弃了，以后都像只夹起尾巴的狗一样给他揍，他骂你是北欧小杂种，你也被他揍过二次，从此你就不再还手。”

“不过之后呢，”曼努埃尔紧紧盯着雷拉格越来越紧张的栗色眸子，“你削尖了一根树棍藏在怀里，在他再次揍你的时候，你把树棍深深地插进他的大腿里，我的天，这孩子的哭喊声整个达夫纳宫都听的见，医生们把一根又一根木屑从他的腿里抽出来花了整整两天时间。”

“童年的事。”雷拉格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我全忘记了。”

“我并不是想讨论这个，”曼努埃尔冷笑一声，“其实我明白，你并不是想用木棍插他的腿，你缺乏训练，所以刺歪了。”

雷拉格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栗色的眸子中闪现着危险的光芒。

“你是想刺他的睾丸。”

“你就是想刺他的睾丸，这孩子的睾丸！你想的是杀死他而不是教训他，”曼努埃尔一字一顿的说，“也许，刺错部位对你与他都好。”

雷拉格静了下来，坦然的神态中似乎已经默许了，或许根本就不在意。

“不但坚韧，而且狡猾，残忍，”曼努埃尔眼中发射出光芒，焕发出兴奋的神色，“只是个10岁的孩子！我的天，这是多么的难得!”

“从那个时候起你苦练剑术与体魄，虽然以后你们回到了丹麦，可我都能想象的到，哈！年幼的你被大孩子嫉妒，年长的你竟然会被父亲嫉妒，谁叫你的威望在维京海盗中与日俱增？所以他不会给你王冠，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控制你，你真该为此感到骄傲，一个被哈拉尔德这样英雄嫉妒的儿子！能让菲利普嫉妒的也只有亚历山大①！”

曼努埃尔走开几步，摊开双手。

“收复坚固的特拉柏森，三千人消灭了一万人！劫掠震慑数个行省面积的土库曼人，攻克天险奇里乞亚门，使得安条克公国不战而降！原来属于帝国皇帝的步兵禁卫军现在唯你之命顺从！这确实是一个应该令人嫉妒的亚历山大。”

“你真的是一个令所有领袖应该防范的儿子！”皇帝指着雷拉格的脸大声说道，哀伤，狂躁与绝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也是个令所有主上应该及时处理的后患。”曼努艾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眯了起来。

雷拉格手不由自主在向冰川之刃靠近。

背叛，不是我背叛了帝国，不是我背叛了皇帝，而是皇帝背叛了我，所有人，都是叛徒。我的亲生父亲有所保留的藏起王冠，曾经最忠诚的伙伴艾里克视危机于不顾，现在连那个他曾经救过，如慈爱父兄般对待他的的曼努埃尔最终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亲爱的美丽妻子索菲娅……哈，所有曾经的朋友与亲人都站在了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队伍中。

背叛我的人都必须死。

① 曼努埃尔说得是建立古希腊亚历山大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和他的父亲菲利普，菲利普是马其顿王国兴起时的国王，但年轻而更有才能的亚历山大对父亲产生了压力，两人的关系曾一度不睦，后来菲利普突然死亡，虽然号称是波斯帝国刺客所为，但真实原因至今仍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