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隐身

1944年12月12日，山姆•特雷恩及时次隐身了。对于那一刻，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他在意大利马尔米堡北部的钦科尔运河岸边。黎明时分，军令即将发出。美军第92步兵师的120名黑人士兵，枪支在手，跟在5辆坦克的后方，缓缓趟入水中。河的对岸，一片平地之后，便是绵延不绝的阿普阿内山。来自德国陆军元帅阿尔贝特•凯塞林麾下第148师的5个连队，静候在山林里，注视着行进中的美军。在丛林的掩护下，这些久经沙场的德军士兵，虽已疲惫不堪，但仍然全神贯注，透过望远镜，观察着敌军的一举一动。6个月来，他们在这一带构筑起了一道厚实的防线，横跨亚平宁半岛，从拉斯佩奇亚一直延伸到亚德里亚海。埋地雷、建碉堡、设陷阱、拉铁丝网……士兵们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没指望了，饥饿难耐、筋疲力尽，许多人想跑却跑不掉。据说，不少逃兵在机枪下丧命，死状极其惨烈。希特勒发令，任何逃兵，甚至任何稍有退缩的人，一经发现，无需审判，当场处决。军令难违，士兵们早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美军及时辆坦克刚刚渡河登岸，就碰到了地雷，德军随即开火，迫击炮、88毫米高射炮、重型机枪……特雷恩跟在队伍中，听到身后一声绝望地惊呼："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吧！"他正猜着这是哪个家伙，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已经扑鼻而来。他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似乎停止了跳动。接着，他耳边有人大吼："快跑！"还推了他一把。他跑了起来，似乎在奔向死神。

他别无选择。实际上，他并不想跑，因为，他不相信他的指挥官。那个家伙来自南方，特雷恩从未见过他，直到当天渡河之前。原先的上尉，两天前调走了。两个长官的名字，特雷恩都不知道。对于他来说，指挥官永远是陌生的。不过，他们大多是自人，所以，他们的话，当然是对的，尽管事实未必如此，但是，特雷恩来自北卡罗来纳州，不像那些北方来的黑人士兵，他不懂得如何理直气壮地面对长官。特雷恩也不相信那些北方来的黑人战友，他们一般都拥有大学文凭，很傲慢，说话还文绉绉的，经常气得军官要发疯。特雷恩清楚地记得他见过的及时个黑人士兵，那是在家乡北卡罗来纳，当时他还没有入伍。特雷恩之前没坐过公共汽车，他的及时次公车经历就被那个人给搅混了。黑人士兵身着一套轻便的军服，配有中尉的军衔，肩侧是一块黑色水牛图案。他显然来自北方，一上车就坐在前排的位置上。司机对他说："小家伙，坐到后头去！"士兵很生气，张口就骂："去你妈的！"司机踩下刹车，猛地站了起来。而公车的后排，坐在特雷恩旁边的黑人，发出阵阵嘘声，掺杂着咒骂。其中一个家伙大嚷："真该死！丢我们黑人的脸！"另一个说："混账东西，回家去吧！"特雷恩惊呆了，同时也感到一丝难堪。士兵的目光扫了过来，特雷恩把头扭到一边，竭力避开这样的场景。直到士兵起身摔门而出，特雷恩才松了一口气。士兵下车时狠狠地瞪着那群黑人，脸上满是愤怒和厌恶。

公车呼啸而去，喷出一股黑色的柴油烟雾。

此刻，特雷恩正跟着一位来自北方、无所不知的浅肤色黑人中尉身后。中尉名叫哈格斯，来自纽约哈莱姆区，自称"霍华德大学毕业，受过陆军专业训练"。特雷恩猜想这大概是一种学问吧，但也不确定，因为他自己从未读过书。不过，特雷恩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学习，这样他就可以阅读《圣经》了。当他与其他士兵一起在河里狂奔的时候，脑子还拼命想着经文。周遭炮声隆隆，特雷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不管他怎么想，那些经文却一篇都记不起来。他索性放声高歌："原主长伴汝……"枪弹在他身边穿梭，那几辆坦克，穿孔的穿孔，触雷的触雷……清澈的河水已漫至特雷恩腰间，突然，一种安静祥和的感觉袭遍他的全身。就这样，特雷恩隐身了。他的感官，一瞬间都更加敏锐，看得更清，听得更透，嗅得更深。世间万物，都呈现出最清晰的一面，真理、谎言……

特雷恩身高6英尺6英寸，体重275磅，肌肉发达，不过，他有着与硬朗的身躯截然不同的一面——说话温和，棕色的眼睛柔光闪闪，圆圆的脸庞透着天真。这样的特雷恩，正符合军队的要求。身强力壮，善良友好，能扛枪作战，又服从军令。最重要的是，他毫无心计。别的士兵经常嘲笑他，给他取各种绰号。由于体形魁梧，他被人喊成"柴油机"。他们还拿他打赌，押他究竟能不能推动两吨重的卡车。特雷恩从不介意，最多只是笑笑。他明白自己不聪明，为此还常常祈祷，希望自己有24小时能聪明起来。没想到，这_天来得那么突然：他不仅变得聪明，而且还在战火纷飞中隐身了。

特雷恩就这样静立在运河中，机枪声不绝于耳，递送着死亡的信号，在他听来，却像是清晨时分公鸡美妙的啼鸣。战友们从他身边奔过，有的翻滚倒下，有的狂呼乱叫。只有特雷恩，抬头凝望着前方的山岭，陶醉其中。他眼里的画面，清晰如自昼。深绿色的橄榄树林中，德军的排炮赫然在目，绿色的头盔，与绿叶、岩石和山脊浑然一本。他生平及时次觉得，山脊背后初升的太阳如此壮丽，世界如此。看到哈格斯被击中头部，像一个破布玩偶一样跌入水中，他却不范得恐惧。他只感到高兴，因为他隐身了。没有什么可以碰得到他，殳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了他。他猜想，这一切，都应归功于那尊石雕头象。

头像是他及时天抵达佛罗伦萨的时候发现的，在一条河边。横夸河面的桥梁已被德军摧毁。特雷恩身边的战友都想要点纪念品，旦不知什么原因，没人对那尊头像感兴趣。大概有四个连队的人路过头像，就是没人拿，也许它太沉了吧。特雷恩在训练营的时候，连续6个月，每天都背着一台46磅重的无线电报话机，从未觉得有多沉。于是，特雷恩将头像捡起来，放在身后的背袋里，准备当成礼物送给奶奶。那天，有3个人想从他手里买下头像，出价都是10美元。不，我可不卖，"特雷恩说。不过，当晚，他改变了主意，想看看本地人愿不愿意买下它，因为，他听说意大利人买一盒香烟都愿意掏20美元。他先走到佛罗伦萨城里，打算碰碰运气，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街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老鼠从废墟里窜出来，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特雷恩在冷寂的大街上看到一个老妪彷徨四顾。这是他碰见的及时个意大利人。老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牙齿已掉光，脑袋裹在一块破围巾里，脚上绑着一双鞋子，是用汽车轮胎的橡胶皮面做成的，看着像凉鞋，虽然正值隆冬。特雷恩走近老妪，想以50美元的价格将头像推销出去。她看了之后，咧嘴一笑："我也算半个美国人哩！"特雷恩不明白她的意思，以为是在砍价，就将价钱降低了一半。她却转身蹒跚而去，大惑不解的特雷恩傻傻地站在原地。走了没多远，老妪蹲下身子，撩起衣服，分开两腿小便，地面升腾起一阵热气。特雷恩暗自庆幸，好在没有卖给她，不然，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正当他回忆着老妪撒尿那一幕时，河水中哈格斯被打爆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胸腔随之紧缩了一下，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这样，刚才那种安详的感觉褪去。他不再隐身了。于是，特雷恩飞奔起来，跑过两辆燃烧着的坦克，还有一名垂死的家伙，手臂都快脱离身体了，正在水里挣扎。特雷恩上到河对岸，看到一群战友躲在树丛边的一块大岩石后，毕肖普也在其中。

特雷恩刚上岸，就听到毕肖普对他说："天啊，该死的！你脑袋中弹了！"

特雷恩用手往脸上一擦，有些湿湿的东西，再一看，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头部挂了彩，要死了，于是，他躺倒在地。他感到灵魂离开了身体，好像是从鞋底钻出去的，一会儿就飘走了。此刻，他可是真正隐身了。

"谢谢你，我的主啊，"特雷恩说，"我来了。"他平躺在岸边，准备迎接死亡，感受那份甜蜜与虚无。他张开嘴，想尝尝天堂的滋味，但却闻到一阵口臭，像是狗屎和猪内脏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直往他肺里送。他睁开眼睛，看到毕肖普鳗鱼一样黝黑发亮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脸，嘴对着自己的嘴，在做人工呼吸。特雷恩马上笔挺地坐了起来。

"天啊！你疯了吗?"他大叫一声，清醒了。耳边的枪炮声，近乎咆哮。四处都是凄厉的哀嚎。炮火如同电闪雷鸣，树枝纷纷断落，像大雨一般倾泻下来，腾起的火苗闪亮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