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系统的中国解读

丁东

一、真的存在一个自愈系统吗？

医学的进步使现代人早已习惯生病吃药，例如感冒了吃康泰克，腹泻了服痢特灵，仿佛自己是一架等待修理的机器，忘记了每一个人都具有天生而来的自我康复能力。想一想，皮肤割伤后，其实是它自己长好的；骨头断裂了，医生的工作不过是把它对齐后靠自行愈合。这种自愈的能力原本就是生物的一种本能，是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体为了自身的生存与繁衍，发展出的一套自我康复的能力。但随着医学知识的完备、医疗机构的发展，人们全然地把自己交给了各个专科的医生，好像遗忘了这种自我康复的本能。这种人体自我疗愈的能力，美国医学博士布朗斯坦称之为"人体的自愈系统"。

现代医学一般把人体分成八个大的系统：运动系统、神经系统、免疫系统、内分泌系统、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和生殖系统。并没有一个所谓的"自愈系统"存在。人们一般认为，人体抵御疾病、防止感染的能力是由免疫系统承担的，那么自愈系统又是一个怎样的系统呢？布朗斯坦博士提出了他的研究发现："除了免疫系统，我们身体还有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系统来负责身体自然的康复，它还有自我疗愈和保持身体健康的能力，这个系统就是人体的自愈系统。"

布朗斯坦区别了免疫系统与自愈系统的不同："免疫系统是防御你的身体以免受感染，而自愈系统是负责从伤病中修复受损的组织且让你的身体恢复到自然的健康状态。你身体的防御系统的工作大部分是攻击外部入侵者来保护你的身体，而你的自愈系统更侧重痊愈、生长、再生、功能的恢复和维持健康。"

如果从解剖学的角度来分析，人体结构中的确并没有一个可见的自愈系统存在，但从身体器官的功能上来考察，人体又确实存在这样一种能力。布朗斯坦博士解释说："自愈系统不是一个可分开并可解剖的系统，它是一个渗透在身体每个系统范围内的功能性、有活力的智能系统。"

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次去认识人体，就会产生不一样的理解。西方医学在近200多年时间里，受惠于科学的大突破，不断使用手术刀和显微镜来解剖、分析人体，走入微观研究的道路，并且深入到更细小的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基因的世界。现代医学对人体结构与致病病毒有了更精微的了解，取得了有目共睹的重大医学成就，但同时，客观上也造成医学知识日益专业，医院分科愈加细化，相互隔阂。耳科不了解牙科，内分泌科不理会神经科。关于疾病的成因，也大多集中于外部细菌、病毒的研究，对人体如何抵御疾病、自我康复的内在机理缺乏认识。

正如布朗斯坦所说："大部分的科学研究一直致力于研究疾病的外部成因，比如说细菌和病毒，还有对药物的研究，比如说用抗生素去杀死细菌和病毒，这种研究并没有指向身体内部的资源。"现代医学对于疾病内在因素的探索集中于遗传学领域，布朗斯坦认识到："尽管遗传确实影响着人的健康，但国际公共健康数据显示，不良的基因不会引发世界上大多数的疾病。最常见的疾病，例如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中风、关节炎和癌症是与糟糕的饮食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的，而不是和不良基因有关。"

近二三十年以来，一些西方医学研究者不满足因微观研究而忽略身体的全体大用，他们开始研究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如何受到外在自然和内在心理的影响；各部分看似独立的器官如何相互配合形成一个复杂的能量系统来抵御疾病；如何开发提高人体自身的疗愈能力。这类建立在现代实验医学基础上的整体身心疗法，日益吸引着更多的现代研究者踏入这一领域。

布朗斯坦在他的医疗生涯中发现，在某些条件下，人体会表现出极大的自愈能力，摘去的肋骨竟能重新长出，癌症也会不药而愈。他惊叹于生命强大的修复能力。通过真实的医学观察，布朗斯坦把这项人体的修复功能称之为自愈系统。由于在人体的解剖实证中并未发现自愈系统的物理存在，作为严肃的医学研究者，布朗斯坦也承认："西方医学对于自愈系统的探索还处于初级阶段，所以自愈系统存在的证据都是比较间接的……尽管我们现在还没有科学的证据来证实自愈系统的存在，但是它对我们的巨大影响是清楚明了的。"

二、中医学说中的自愈系统

"自愈系统"是西方医学的一个新名词，但这个概念并不是一个新的发现。把人看成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注重自然的康复能力，是西方医学的源头——古希腊医学的核心观念。希波克拉底就信奉温和的治疗方法，他认为"我们体内的自然力量才是疾病的真正治疗者"。关注病还是关注人，使用药物去对抗细菌病毒还是反过来调整人体的自愈能力，这是两种不同方向的医疗思路，也是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一大分野。

对于自愈系统这个概念，中国的读者无疑更能够心领神会。因为整个的中医学说，几乎都是在论述这一系统的存在。古老的《黄帝内经》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正气"就是指人体天然具有的抵抗疾病、保持健康的本能。人的这种先天本能由于受到外在环境变化和内在情绪的影响，"外伤六淫，内感七情"，防病康复能力就会下降，中医治病不过就是要"扶正祛邪"，如果能够随时注意调整人体的生理、心理状态，让生命的"正气"在体内流动蓄积，人体就会自然地恢复到健康状态。我以为，可以把中医里的"正气"，理解为布朗斯坦所说的自愈系统。

"正气"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汉代的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里，把人体"正气"抵御疾病的进程分成六个层次：太阳、少阳、阳明、太阴、少阴、厥阴，是谓六经辨证。后来这成为中医辨证、施治的基础。"六经"可以说是正气下辖的六个子系统，它强调的是疾病进入人体后，各个器官系统与疾病相搏的生理反应。由于是从人体内在功能性上抽象思辨获得认识，也就根本无法从解剖学上发现这些系统的存在。

民国时期的著名中医祝味菊先生在《伤寒质难》一书中对此论述颇精。他认为人受外界病菌感染后，人体会本能地激起正气予以抵抗，即"夫疾病之存在，体工有自然疗能"。自然界的病菌种类千千万万，并处于不断演化中，难以穷尽，但人体对于病菌的抵抗，却不出几种可能，要么抵抗不足，疾病步步深入，伤及脏腑；要么抵抗太过，身体过度反应，玉石俱焚。不纠缠于外界的病菌为何物，时时留心于调护人体的自然本能，可以说是中医的执简御繁之道。祝味菊说："吾之所谓六经者，乃代表五种抵抗程序耳，太阳为开始抵抗，少阳为抵抗不济，阳明为抵抗太过，太阴、少阴同为抵抗不足，厥阴为之抵抗。一切外感，足以激起正气之抵抗者，皆不出此五种阶段。"这样，中医师的任务就成了"不过顺从自然，调整太过与不及，以助长其抗力而愈病也。"

与祝味菊同时代的另一位中医大家彭子益在《唯物论的系统医学》一书中表达了同样的认识。他认为，如同大气在天地间升降浮沉，人的生命能量在体内也不停地做圆形的循环运动，这种能量流动一旦受阻，就会在体内产生不同的疾病反应，由于中药本身具有寒、凉、温、热四种不同的偏性，医家运用中药不是去针对种种致病外因，只是"用物性圆运动之偏以调和人身圆运动之偏"，他说："古中医学的《伤寒》、《金匮》所载之方，约有三百。方虽三百，法子的原则，只是两个。一个是生扶中气以运动四维；一个是运动四维以生扶中气"。

传统中医还有很多的流派，比如朱丹溪主张滋阴，刘完素强调泄火，李东垣重视脾胃，各有家法传承，但着眼点无一不是从人体本身的功能性出发，调整身体本能来抵御疾病，而非被疾病反应牵着鼻子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我们回头来看布朗斯坦关于自愈系统的论述，简直就是对传统中医最直接的现代呼应。他说："如果我们能转移目前科学研究的侧重点，不再侧重于各种细菌、病毒和用来消灭它们的药用武器，不再侧重于快速治愈的手术方式，不再侧重于毒害我们的化学药品，不再侧重于疑似引发我们大部分疾病的不良基因，而是转向于了解我们的身体如何能够自我痊愈，我们就能进一步学习如何与我们自身的自愈系统一起协作，去预防疾病、治疗疾病并找出目前预期的享受长久健康的生活。"

与中医稍有不同的是，对于如何提高人体的自愈力，布朗斯坦提供的方式不是通过药物，而是强调饮食、运动、情绪、睡眠、社交、环境等健康生活方式的重要性。而这一面向，又与中国传统的身心之学如出一辙。

三、身心一元的科学解读

中国传统身心之学有一种认识，相信精神与物质并非是毫不相关的二元存在，而是一体之两面。正如熊十力先生在《体用论》中所说："唯心宗以精神为，而抛去物质；唯物宗以物质为，而斥弃心灵。如此而言、言一元，要皆犯重大错误而不自觉耳。""生命、心灵本来不二……名虽不一，其所指目者非两体也。"以人体而言，身体与心灵有着精微的互动关系，如果说传统中医更多地把"正气"看成人体物质的存在，传统儒学则把"正气"理解为心灵的一种境界。在传统身心之学的践行者看来，"养天地正气"的古训就包含了身体与心灵的共同培护。

由于物质世界可见可触，人们更容易相信物质的决定力量，而对心灵能量抱以怀疑的态度。在17世纪的西方，以唯物为宗的科学得到发展，西方医学受到笛卡尔"心物二元论"影响，否定人的心理与生理行为相互关联。比如18世纪法国哲学家、医生拉美特里在《人是机器》一书中，就运用大量当时医学、生理学和解剖学的科学材料，论证人的心灵对人的机体组织特别是对人脑的依赖关系。他认为，人的身体状况毫无例外地决定人的心灵状况，人的机体组织则是像钟表那样的由机械规律支配的自动机器。这些观点都成为西方医学的共识。

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医学实践有了新的发现。一门全新的心理神经免疫学逐步建立起来。从小白鼠到人体的一系列实验表明，心理活动或念头可以引起内分泌系统、神经系统的变化，从而带来身体真正的生理反应。简单的说，令人愉悦的事情可以提高你的免疫力，而忧伤愤怒的情绪会降低你的生命能量，运用意念就可以改变你的健康，身体和心灵可以相互影响的古老猜测在科学实验中得到了证明。布朗斯坦从这门新兴医学中得到启发，他认识到数百年来西方医学教育把心灵和肉体视为两体的观念是错误的，这直接促使了他对自愈系统的探索。布朗斯坦在书中写道："当你理解了你心理的力量，以及它的积极的和消极的作用力，你就不会再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为你的疾病和不健康去责备外在力量，包括命运、坏的基因、邪恶的微生物、污染的环境或者别人。"

从这个意义上讲，你的情绪决定着你的健康，你的意识决定了你的未来，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我想用梁漱溟先生的故事对此加以说明。被誉为中国一个儒家的梁漱溟先生一生刚正不阿，风骨耸立。他自幼体弱多病，到三十以后才日益刚健，后来甚至很少生病，精力也比一般人旺盛，虽一生坎坷却享年九十又五。梁漱溟先生晚年在《我的自传》中谈到自己身体由弱转强时，说到了两点："一、我虽讲不到修养，然于身体少坼丧少浪费，虽至今对于身体仍愧照顾不够，但似比普通人略知照顾；二、胸中恒有一股清刚之气，使外面病邪好像无隙可乘，反之，偶尔患病，细想起来总是先由自己生命失其清明刚劲，有所疏忽而致。"中国传统儒学的信奉者以培养天地间的浩然之气为生命归依，在梁漱溟先生看来，胸中的正气不仅可以滋养心灵，也可保全身体。

布朗斯坦在书中也谈到他的发现。他认识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他们一直抽烟、喝酒、从不锻炼，过着全然违背健康的生活，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擅长用笑容来轻松对待自己和人生。他感叹说："积极的精神和情感状态会对身体产生巨大的影响，增进健康，对于自愈系统来说就像万能药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全然不顾我们的生活方式，任意透支生命。只是强调，我们的确不仅是一个肉体的存在，我们实际上拥有比自身所知道的更多心灵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