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

重新审视思考

人人都会思考，但并非人人善于思考。一场真正的智慧盛宴需要深谙各种精神食材调配之道的大师掌勺。这些精神烹饪大师们并非有什么独门绝技，他们只是在技艺上更纯熟精湛而已。我们常常认为他们的才能与生俱来，然而他们当中即便具潜力的人也要经过多年苦练。因此，我们也能通过苦练技艺进而提高精神烹饪的能力。这一过程要求我们重新定位什么才是美食家般的思维并且将教育重心从思考什么向怎样以最有效的方式思考转移。

我们的精神烹饪之旅始于思想的厨房，在这里，想法经过腌制、烹煮、搅拌、烘焙直至成型。正如大厨们随手添点这个加把那个的行为让我们感到讶异一样，创意想象的厨房也总不乏出人意料之举。的想法往往以最奇怪的方式产生，由最古怪的材料混合而成，而且食谱里的原料通常与最终呈现的菜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有时候，精神烹饪大师都无从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自己做出的这道菜会很可口的。他只是凭直觉认为把某些食材搭配在一起定会出现美味的惊喜。

直觉显然不合常理。获得遗传学诺贝尔奖的芭芭拉 麦克林托克年轻时候就有过这样的经历。1930 年的24小时，她和一些科学家们一起站在康奈尔大学附近的玉米田里，思索着一个遗传学实验的结果。研究者们预计的实验结果是一半的玉米都会产生不受精花粉，但实际数值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数值的差异很大，令麦克林托克感到很苦恼。她离开了玉米田，爬上山坡到了她的实验室里，在这里她可以坐下来思考。

半个小时后，她跳了起来，冲到了田里。在玉米田的高处(其他人都站在低处)她大喊：“有了！找到了！我找到答案了！我知道那30%的不受精花粉是怎么回事了！”她的同事们很自然地回应：“证明你的结论。”然而，此时她却不知道如何解释。几十年后，麦克林托克回忆道：“不知怎么回事，有时你会突然看到问题所在，在你还不能用言语说明的时候，就知道了答案。这一切都是在潜意识里发生的。我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我知道何时该认真对待，我很确定，我不需要说出来，不必和别人探讨，我就是知道这就是答案。”

这种“知道却无法用言语解释是如何知道”的感觉很常见。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布莱斯 帕斯卡曾说过一句名言：“心灵自有其原因，用理智无从解释。”19世纪著名数学家卡尔 弗里德里希 高斯也承认，直觉总是引领着他来到他不能立刻证明的想法面前。现代生理学创始人克罗德 伯纳德曾写道，科学思维里所有带有目的性的想法都是先有了感觉，“是感觉引导着大脑”。画家巴勃罗 毕加索向他的朋友坦白：“每次绘画时，在我决定用什么颜色前我也不知道要在画布上画什么……每次拿起画笔绘画我都有一种漂浮在太空中的感觉，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找个地方落脚，过了一会儿我才能开始更地设想作品的效果。”作曲家伊戈尔 斯特拉文斯基也发现有创造力的活动都始于一种难以言表的欲望和一种“凭借直觉可以把握但却难以言说的未知实体”。拉美小说家伊萨贝尔 阿连德也描述过一种类似的模糊感觉促使她写作：“在我的心里——在写了5 本书之后我可以这样说——我知道我要怎样往下写，我心里清楚书的结尾，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结尾是什么。真的很难解释这种感觉。”

这种不明确、说不出却又真正知道的现象让人们禁不住产生疑问。麦克林托克是这样说的：“这一过程的发生和结束都很快，我想到了答案，跑了出去。现在，我要一步一步来证明我的答案，这些步骤很复杂。然后我证明了答案……结果正如我当时感觉的一样。那么，为什么我没有在纸上认真研究就会知道答案？为什么我是如此确定答案的正确性，我会兴奋地跑向他们大喊，‘有了！找到了！我找到答案了！’？”麦克林托克的疑问正中理解创造性思维的靶心，那些画家、数学家、作曲家和生理学家的经历也是如此。这种突然出现的启示和洞察力来自何处？我们又怎么能在还没说、没画或没写之前就知道？在创造性思维中，直觉

是怎样起作用的？我们怎样将感觉解码成文字，将情感解码成数值？还有，我们能否理解这种创造性想象并且能够将之付诸实践、训练和教育中？

数百年里无数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思考过这些问题。虽然神经生物学家从大脑结构和神经突触连接的角度找到了一些解释，但完整的答案仍旧蒙着神秘的面纱。在这些研究中，一种可以窥探创造性思维的方式却被大大忽视了：那就是杰出的思想家、创造家和发明家对此的阐述。虽然他们的内省之言不能回答所有的问题，但是他们会提供重要的和令人惊讶的新的道路供人们去探索。总之，他们能告诉我们传统的思维观念并不完整，因为它忽略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非逻辑形式的思维。

以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为例。大多数人会觉得爱因斯坦会这样形容自己：我是用数学公式、数字、复杂理论和逻辑来解决各种问题的。哈佛心理学家霍华德 加德纳出版的《创新意识》(Creating Minds)一书中，将爱因斯坦塑造成一个“逻辑型数学头脑”的形象。实际上，爱因斯坦的同事却说爱因斯坦在数学方面相对薄弱，经常需要和其他数学家合作来推进自己的研究。爱因斯坦曾写信给他的同事：“你不要担心在数学上碰到的困难，我向你保障你的困难没有我的大。”

爱因斯坦大脑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正如他向同事雅克 哈达玛说的那样：“无论是说出的语言抑或写下的文字，在我的思想机制里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构成我思想的元素是一些标志和清晰的图像，它们自动重现并结合……我刚才提到的元素对我而言是指一种视觉的、更有运动感和力量的东西。”在这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思维试验里，爱因斯坦假想自己是一个以光速前进的光子，并想象他能看见些什么，感受到一些东西。接着他又变成第二个光子并继续展开想象。爱因斯坦向心理学家麦克斯 维特海默解释他的做法，维特海默只能模糊地理解爱因斯坦的这种视觉、运动的思维能将其带往何处：“他的方向感很难用语言表达。”

麦克林托克也从她的角度提到对“机体的感觉”与爱因斯坦提到对光子的感觉很相似。在研究染色体时她非常了解那些玉米，她的确能仅从染色体就看出不同：“我发现我越了解它们，它们就变得越大，而当我真正与这些植物一起工作时，我并不是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我是(那些玉米)体系的一部分。甚至能够看到染色体的内部，其实一切都在那里面。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真的感觉我就在里面，那些染色体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它们也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就忘记了自己。最主要的就是你忘记了自己。”在克洛德 伯纳德的前逻辑科学思维中相似的情感投入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写道：“人类活动会提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为人类行为的动机做出解释，而感觉像其他这些人类活动一样只有这样才能得以释放。” 而对于数学物理学家沃尔夫冈 保力来说，情感回应会在那些想法还没有清晰表达出来的地方起作用。他写道：“在人类灵魂的无意识区域内，清晰概念的位置被有力的情感内容形象所取代，这些内容并非通过思考得来，而是通过思想的眼睛看到的，它们是一些图像。”

有些科学家坚持认为感受和大脑形象中的思考可以进行理性操控。爱因斯坦提出在“作为思想因素的肌体”和“相关逻辑概念”之间存在一种“特定的联系”。数学家斯坦尼斯瓦夫 乌拉姆则提出了更为强势的观点。他以视觉的方式体验到了抽象的数学概念，所以“无穷多的球体或无穷多的集”变成了“几乎有真实体的图像，慢慢变小，然后消失在地平线”。这样的思考“并不是以词语或者三段论或者标识这样的形式”，而以“一种有自我规则的多元或超逻辑视觉运算形式出现”。而对于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同时也是杰出音乐家的威廉 利普斯科姆

来说，这种思维是一种综合美感体验。他在研究硼这种化学物质时发现自己不仅以推理、演绎的方式进行思考，还会靠直觉进行思考。他写道：“我感觉到一种智力和情感的集中，这明显是一种美学反应。在这之后是来自大脑的预测洪流，就好像我是站在一旁看事情发生的旁观者。只有在后来我才能开始从这些不寻常的分子中推理出系统性理论结构、它们的联系和反应……这是科学吗？我们后来的测试表明是科学。但我使用的程序和感觉到的反应却更像艺术家。”直觉感受、情感和想象出的形象在科学中确实有作用，但就像舞蹈和音乐主题的含义一样，这种感受是感知到的而不是定义出来的。

“直觉还是数学？”发明家、科幻小说家亚瑟 C 克拉克这样问道。“我们是不是用模型来找到事实的真相？还是我们先知道真相，然后再用数学知识来进行解释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疑问：直觉。正如爱因斯坦说过的那样，直觉“具有创造力思想中必要的特点”，它出现在可以用语言或数字表达意思之前。在他的工作中，数学和形式逻辑都是次要的步骤：“如果上面提到的辅助内容都准备好且随时可用，那么费力地去寻找那些传统意义上的语言或者其他标识(通常是指数学)只是其次的步骤。”维特海默这样解释：“真正有想法的人不会用这样纸上谈兵的方法来思考。这两组三重公理在爱因斯坦和利奥波德 英费尔德合作的物理学著作中比较的方式并不是在实际思考过程中真正进行的方式。这只是事后就这一主题进行的推理，就是一个怎么写好的问题……但在这一过程中，这些内容不是从任何对于公理的操控中产生的。”就像他对英费尔德所说的话：“没有哪一个科学家是用公式来思考的。”

科学家可能不从数学的角度来思考，但是以一种他人可以理解的方式来表达这种直觉看法的需要却驱使他们，用麦克林托克的话来说，“以所谓的科学方法来思考并放进科学的框架”。其他科学家也都确认了这个先由直觉想象出的理解再加上后面逻辑表达的两步程序。来自麻省理工学院(MIT)的冶金专家西利亚 斯坦力 史密斯说过，“发现的过程靠感觉，而数学是仅与他人交际所必需的渠道”。提出不确定准则的维尔纳 海森博格写道，在他帮助创立的物理革命中“数学……仅仅起到从属、次要的作用”。“数学是我们用来表达对自然理解的形式，而非内容”。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理查德 费恩曼也是靠直觉来观察和感知的，他提道：“在我处理过的一些问题中，需要用到这种方法来绘制一个蓝图，然后才会用到数学的方法。”

不要再说科学家比其他人的思考更具逻辑性了。创造性思考要先去感受。理解的欲望必须先与感知和情感相融合，并与智力合在一起才能产生具有想象力的看法。诚然，思考、情感与感觉之间的紧密联系正是名为《笛卡儿的错误》(Descartes’ Error)(1994)这本书的主题，这本书重新讨论了300 多年前这位著名哲学家认为思想(和思考)与身体(感觉的主体)分离的看法。作者是神经学家安东尼奥 达马西奥，他发现神经科病人的情感因素受到中风、事故或肿瘤等的改变从而失去了理性规划的能力。因为他们无法在决策过程中投入情感，所以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们的感受——我们的直觉——并不受到理性思维的阻碍，会形成自己的根源和基础。对达马西奥来说，身体和思想、情感同智力是不能分离的。我们同意这种说法。科学家不仅会从中产生逻辑的想法，各学科的创造性思维和表达也都来自直觉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