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之死与放血疗法

最初和大诗人拜伦男爵亲密接触，是在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和很多大一男生一样，我那时候有两个重要任务：一个是通过英语四、六级考试，一个是追女孩子。聪明如我，找到了一个将两件事结合起来的办法：背诵英文情诗。

说起中文情诗高手，肯定少不了赫赫有名的大情圣柳永，而说起英文情诗高手，同为情圣的乔治 戈登 拜伦男爵则当仁不让。柳七公子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与拜伦男爵的“When we two parted / In silence and tears”简直是形神兼似，互为瑜亮。

等后来有机会读了伦哥的传记，才知道伦哥的人生是如此彪悍，如此奇葩。不仅他很奇葩，他的整个家族历史都非常奇葩。

拜伦家族的爵位来自查理一世期间，查理一世为了打内战，给支持他的军官和贵族大肆封赏了不少爵位，拜伦一世就是其中一个滥竽充数走狗屎运被封了男爵的军官。

拜伦一世没什么本事，却娶了一个漂亮老婆，而这个漂亮老婆后来成了查理二世的情妇，拜伦家族就靠这个完成了发家史。

拜伦一世没有子女，只好把这个爵位传给了他的弟弟，而大诗人拜伦六世，就是他弟弟这一支的后裔。拜伦能够继承爵位，其原因非常狗血。

拜伦的伯祖父，也就是拜伦五世，有个外号叫“邪恶的拜伦”，是个人渣中的人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人渣到什么程度呢？他先是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原因仅仅是弟弟觉得自己家庄园里的野兽比他家多。然后他又当着老婆的面杀了一个车夫，老婆受不了刺激和他断绝了关系，跑回娘家去了。他的儿子也受不了他，带着一个姑娘私奔了，而那个姑娘是他儿子的堂妹，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儿子的出走让拜伦五世备受打击，他发誓宁可败光家业也绝不留给儿子。在他即将实现自己败光家业的宏伟目标之际，他儿子死了。拜伦五世终于幡然悔悟，悬崖勒马，准备好好培养自己的孙子，没想到孙子也在战场上被炮弹炸死了。这样一来拜伦五世就绝后了，这个爵位就传到了我们可爱的伦哥头上。

为什么爵位落到我们伦哥头上而没落到伦哥他爹头上呢？

伦哥他爹也是一个极品渣男，一辈子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尤其善于勾引良家妇女。伦哥他妈本来也是家财万贯的贵族，伦哥他爹把伦哥他妈泡到手之后，花天酒地败光家业，把他们娘儿俩往贫民窟一扔，继续出去骗财骗色。总算老天有眼，他爹35岁就死于非命。伦哥后来说他爹是自觉罪孽深重自杀的，对此我深表怀疑。

伦哥和母亲在贫民窟饥一顿饱一顿度日如年，终于在他10岁的时候时来运转。他伯祖父，也就是拜伦五世死了，律师把继承人一排，伦哥一夜之间成了拜伦男爵六世。

虽然拜伦家族的家业被败得差不多了，但无论如何生活得比贫民好了很多。而男爵的爵位，更是一下让这个贫民窟的孩子成了贵族，让他得到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伦哥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剑桥大学的学生。

伦哥在剑桥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的彪悍气质就已经展露无遗，他生活奢华，负债累累，而且具有叛逆精神。当时大学的校规规定宿舍不让养狗，伦哥就干脆养了一只熊。他把熊放到塔楼左边的屋顶阁楼里喂养，没事还经常上街遛熊。

拜伦继承了他爹的小俊脸和桃花眼，同时继承了母亲时而忧郁时而狂热的精分性格。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非常热爱运动，身材保持得非常好。以上种种，再加上才华横溢、善于写诗，拜伦和他爹一样，非常有女人缘。

伦哥赢得了整个欧洲女人的芳心，当时欧洲贵妇人传统的必备物品就是拜伦的诗集。这些贵妇人纷纷给拜伦写诗歌、情书，并把自己的秀发剪下来寄赠给他。一位令全伦敦的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美丽、富有的贵妇人，为了等候拜伦从住所出来，甘愿淋着倾盆大雨在街头站立几个小时。

而他自己，更是百花丛中走，片叶不放过。

拜伦地继承了他爹的渣男作风，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多人称拜伦是个多情种子，其实多情和薄情往往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拜伦勾引的女人，从贵族太太到面包师的老婆，无所不包，每次追的时候都热情如火、掏心掏肺，追到手之后又很快弃如敝屣，让动了真情的可怜女人寻死觅活地做出各种疯狂的举动。

与他老爹不同的是，拜伦不仅喜欢美女，还喜欢帅哥，是个双性恋。而且他是兔子也吃窝边草，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有一腿。他老婆受不了了，离开了他，而他在英国也声名狼藉，索性出走意大利。

按照这种趋势，伦哥这辈子好的结果也就是做一个英国版的柳永，甚至很可能成为人人唾弃的渣男。但是，伦哥做出的一个重大选择，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历史形象，实现了由渣男到英雄的蜕变。

1821年3月，被土耳其统治了近400年的希腊爆发起义，希腊民族独立战争的大幕就此拉开。1822年1月1日，及时届希腊国民大会宣布希腊独立，成立希腊执行委员会。

1823年年初，在希腊抗土斗争如火如荼之际，一直对希腊文明怀有深厚感情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放下正在写作的《唐璜》，毅然扬帆前往希腊，他变卖家产，募集军队，参加了希腊志士争取自由独立的武装斗争。1824年4月19日，拜伦逝世于希腊西部的迈索隆吉翁。

拜伦的死，令希腊政府悲痛不已，为他举行了为期三天的哀悼活动。而他优美的诗歌和悲情的死亡更是震动了整个欧洲，让无数人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一个英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希腊人民的独立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英国贵族精神，每一个热爱自由的人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拜伦死后，其遗体被泡进一个装满白酒的大桶内，用船运回了英国。不计其数的人前去瞻仰诗人的遗体，以致不得不求助于军队来维持秩序。英勇而悲情的死亡令拜伦的声望如日中天，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都为他们的王子哭泣。当时的法国报纸把他视为和拿破仑一样伟大的人。此后，各种支援希腊独立的组织团体纷纷在世界各国成立，美国革命中杰出的老人拉斐特在法国为希腊人民的独立事业奔走宣传，巴伐利亚国王派了几百名官兵去支援希腊。大量的支援物资如潮水般涌向希腊，支援那里在饥饿中抗争的人们。

在汹汹民意的推动下，英、法、俄最终选择了支持希腊独立革命。1827年10月20日，三国舰队联手摧毁了纳瓦里诺湾的土耳其舰队，消息传开后，欧洲人民欢呼雀跃，奔走相告。1829年，希腊终于赢得了独立。

拜伦以生命作为祭品，给希腊独立事业以巨大的推动力。然而，当我搞清楚拜伦的死因以后，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拜伦在希腊及时次发病，是1824年2月14日，他突然浑身痉挛，口吐白沫，紧咬牙关，眼球不停地旋转，两分钟后才恢复神志。

拜伦的这种症状，是很典型的癫痫发作，本来只需要静养即可。但是，赶来的希腊医生非要给他放血。拜伦不愿意血管被切开，医生就在他额头上放了一个取血的用具(我猜十有八九是水蛭)。不料，当取血用具取下来之后，血却过了很久才止住，这时候拜伦已经昏了过去。

正常人的血液总量相当于体重的7%~8%，假定拜伦的体重是70千克，他的血液总量应该是4900~5600毫升。一般情况下，如果15分钟内失血少于全血量的10%，机体可代偿。若快速失血量超过全血量的20%左右，即可引起休克。

拜伦如果是因为失血而昏迷的话，保守估计失血量也应该在1000毫升以上，很可能超过1500毫升。

好在这次拜伦大难不死，他卧床三天后终于可以下床了，又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到2月底，已经基本康复了。拜伦又开始为革命事业继续操劳。

在4月上旬的某24小时，拜伦出去骑马时遭遇一阵大雨。回到住处后的两个钟头里，拜伦一直在发抖，出现高烧和关节痛的症状。

有人认为拜伦是得了疟疾，但结合他的病史和临床表现，他的症状更像是在身体比较虚弱的情况下淋雨导致的感冒或者肺炎。但无论疟疾、感冒，还是肺炎，拜伦都是很有希望活下去的，事实上，4月14日，拜伦已经能够下床了，他还要求出去骑马，这个作死的要求被手下人坚决地否决了。

就在拜伦男爵马上要康复的时候，医生来了，而且是两名极其负责任的医生。说实话，如果他们不那么负责任的话，拜伦可能就死不了了。

两位医生坚决建议拜伦放血，在拜伦一再拒绝后，两位医生为了这位英雄的健康没完没了地哭着苦苦哀求，一定要放血，并警告拜伦，如果不放血，疾病可能会损坏他的脑子。

不堪其扰的拜伦最终屈服了，他伸出双臂，对医生说：“来吧，我看你们两个不过是屠夫而已。拿了你们要的血，然后滚吧！”

获得同意的两位医生立即为拜伦放了一磅的血。

两个钟头后，因为病情毫无转机，医生又抽了一磅。

一磅是0.45千克多一点，正常人的血液比重为1.050~1.060克/毫升，这两次抽血，大约抽掉了拜伦900毫升血。

此后，医生每天又为拜伦放血数次。拜伦无力反抗了，他已经神志不清。

在生命的24小时，失血性休克的拜伦在床上一动不动。1824年4月19日，拜伦去世。他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却死在了两位忠于职守、极富责任感的医生手中。

在那个年代，如果医生不给一个发烧患者放血，就违反了最基本的医学规则。拜伦去世12年后的1836年，一位英国医生写道：“一般而言……只要需要，就应该放血；只要身体能够承受，放血就有必要。”

中国人现在把医学分为中医、西医，其实非常不。所谓的西医，其实指的是现代医学，而所谓的中医，其实指的是中国的传统医学。如果一定要给中国传统医学找一个对应的概念，那应该是西方的传统医学。事实上，西方传统医学和中医一样博大精深，而放血疗法就是博大精深的西方传统医学绽放了千百年的一朵奇葩。

放血疗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3000年前，早期的人类医学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巫术的崇拜，而巫师同时承担了医生的角色。巫医认为疾病是魔鬼附身，认为通过放血可以将魔鬼逐出体外。后来，在古希腊和罗马时期，经过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等名医的推崇，希波克拉底提出的体液学说，成为放血疗法的理论基础。

希波克拉底认为，疾病不是一个局部现象，而是四体液，即血液、黏液、黑胆汁、黄胆汁平衡的紊乱。放血等疗法可以帮助人体恢复体液的平衡，并使疾病痊愈。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放血疗法是由理发师进行操作的，现在理发店门口红、蓝、白三色的标记，就是这段历史的遗迹，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而白色则代表包扎伤口的绷带。

经过一代代医生的不断努力，放血疗法从理论到实践都变得越来越博大精深。天文学和占星术等理论不断被引进放血疗法的理论体系中，医生坚信，放血的时机和部位与星象有着复杂而玄妙的关联。1408年的放血疗法图标注了身体每个部位与十二宫图之间的关系，放血要根据机体部位对应的星座，选择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部位来进行。放血疗法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大圆满境界。

中世纪的一位医生写道：“放血可以清醒头脑，增强记忆，清洁肠胃，消除大脑水肿，温暖骨髓，锐化听觉，止住泪水，增强决断力，发展感知力，促进消化，改善嗓音，驱散麻木，赶走焦虑，滋养血液，排出毒素，益寿延年……它既能消除风湿性疾病，又能摆脱瘟疫困扰，还能治愈疼痛、发烧等疾病，甚至能让尿液干净清澈。”

到了17世纪和18世纪，放血疗法发展到了巅峰。

当时的《百科全书》的“放血”条目称放血是“一种最伟大也最迅速的治疗方法”，“很少有像放血这样得到广泛运用的疗法”。

《医学词典》中则写道：“在预防许多急性和慢性疾病上，没有比得到广泛应用的放血更有实效、更为迅速的疗法了。”

而放血的医学理论，也发展得极为精细、玄妙和完备，对不同疾病放血的部位、时间和条件都有极其详细的规定。

放血疗法普及到了何种程度呢？当时很多家庭都有成套的放血工具，和现在的红木家具一样，属于可以代代相传的重要财产。欧洲的很多老年人，每年都会定期放放血，作为一种保健养生手段，和现在很多老头、老太太每年都去医院输液“冲血管”有得一比。19世纪，医生又对放血疗法进行了改良，水蛭成为常用的放血工具，饲养、贩卖水蛭成了专门的生意，养活了不少人。

看到这里，很多读者可能有点纳闷了：难道欧洲人都是傻子吗？怎么被一个如此愚昧的疗法祸害了千百年而执迷不悟？

其实不然，这种愚昧，在今日之中国依然不罕见。

作为医生，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疑问：“你说某疗法是骗人的，可我用了之后，病就好了，这怎么解释呢？”

当初赵子龙带着阿斗，在曹军中杀个七进七出，靠的是赵子龙的英勇，还是阿斗身上母亲缝制的爱心肚兜呢？

你说肚兜是没用的，可是阿斗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爱心肚兜后，在曹军中七进七出毫发无损，这怎么解释呢？

使用了某种疗法以后，病好了，并不等于该疗法有效。这种疗法，很可能只是阿斗身上的爱心肚兜，而人体本身就有的强大的自我康复能力，可能才是力保幼主的赵子龙。

19世纪初，一些勇敢而细心的医生，终于开始怀疑放血疗法的效果，并通过科学的方法进行验证。

及时个吃螃蟹的是苏格兰军医亚历山大 汉密尔顿，他把366名患病的士兵平均分成三组，三组病人所患疾病的严重程度类似，所接受的治疗也一样，的不同就是其中两组病人不放血，而一组病人接受传统的放血疗法。结果不放血的两组分别有2个和4个病人死亡，而接受放血疗法的那组竟然死了35人。这一结果无疑是对放血疗法的极大打击，但汉密尔顿选择了沉默，没有公开发表他的研究结果。这个研究直到1987年才被人重新发现。他保持沉默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如果他当时用自己的研究结果去挑战两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传统观点的话，我估计他会面临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比如：

“放血疗法和现代医学不是同一个体系，不能用现代医学手段验证放血疗法。”“放血如果无效，几千年来你的祖先是怎么活下来的？”“放血疗法和现代医学各有所长，要互相取长补短而不能互相否定。”“放血疗法的疗效摆在那里，否定放血疗法太偏激。”……

1840年，法国医生皮埃尔 路易发表了历时七年对2000名病人的临床观察结果，证明放血疗法不仅无效，还明显提升了病人的死亡率。这一结果极大动摇了医学界对放血疗法的信心，敲响了放血疗法的丧钟。此后，越来越多的医生通过严谨的观察和对照，不断证实放血疗法对患者的伤害远大于可能的帮助。但是，由于传统观念的强大惯性，放血疗法又坚持了几十年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还有不少医生在坚持使用放血疗法，批评那些全盘否定放血疗法的人太偏激、太极端。

历史，真的是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