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我真的面临死亡，那么就让我修一场好死吧。

戴茜这样对谭盛雷说。他很艰难地答应了。

不插管，不化疗，不电击，不千刀万剐……戴茜拒绝了医生给她设计的一整套精密治疗方案，而是决定回到家中，安安静静走过人生的路。

不是还有三个月吗？

以前的三十多年里，她像一条被追赶的猎犬伸着脖子急吼吼疯狂奔跑，她知道自己跑得很快，但是并不知道跑过了什么，三十年的时间，不过只是眨眼之间。还好，上帝并没有关闭所有的门窗，仍然给她留下三个月的狭小缝隙。如果愿意，光，依然可以从这缝隙里透过来。

她觉得，比起那些猝死横死的人们，自己算是幸运许多；比起那些浑浑噩噩老不死的人们，自己也不见得背运到哪里去。长命百岁又如何，如果你什么都感知不到。

此时此刻，戴茜感觉自己的感官系统敏锐之极。透过稻米的清香，她嗅到阳光的味道，河水的气息，甚至有水草的清新。她掀开砂锅锅盖，拿起木勺搅动米粥，她看见，白色的米粥泛着淡淡的青，欢快地汩汩沸腾着。

戴茜正在熬一碗白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过厨房了，当然也不需要进。只是今天下午，突然感觉到肚子饿，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一碗纯粹的白粥，于是自己到厨房去熬。

她先把大米放进砂锅里，然后注入清水。加水的时候她犹豫了，应该加多少水合适呢？还有，要不要在水里滴入一滴橄榄油？想了一想，她决定不滴，并且尽可能多加一些水，因为自己并不喜欢喝太粘稠的粥。

把锅放在煤气灶上，打开火，她略略看了一会儿，便走进书房看书。只是，还没有看几行字，便听到一阵“扑扑哧哧”乱叫声，她心唤一声“糟糕”，赶紧冲至厨房，只见米粥滚滚沸腾，锅盖乱蹦，灶台上溢出来的米汤更是四处横流，一片狼藉。她赶紧关火救场，用嘴吹，用扇子扇，好不容易把沸腾的米粥安抚下来，再次开火时，她学乖了，把锅沿斜扣着留个小缝。

不过，她再也不敢离开了，而是乖乖坐在灶台旁盯着那锅米粥看，为了防止粘锅，不时用木勺搅拌一下。

她有些好奇，本以为一碗白粥，不过就是把米投入水中，放在火上煮熟即可，原来并不那么简单。捧着Ipad查询半天，她渐渐明白煮好一锅白粥的讲究：水质如何，水量多少，水温多少适度。大米选择众多，新米清香，陈米松糯；东北米清甜，泰国香米芳香扑鼻……还有一种东北响水村石板大米，据说是种植在十万年前，由于火山喷发，岩浆流淌过渤海镇一个村落形成的万亩石板上。这样的大米，米粒青如玉，晶莹剔透，熬出的米粥如乳糜……

除了材料，过程也有许多技巧。比如大火煮沸后，搅动时勺子需要沿着一个方向，这样米粒会粘连一体，否则会松散凌乱；粥快煮好时，好关火焖一会儿，再开小火煮，这样保障每粒米彻底软化入口即化；开锅前，若能趁着氤氲热气倒入两滴橄榄油，徐徐搅拌，便能令米香油香水油交融，终达芬芳美味出神入化之境地……

哦！她恍然大悟，原来普普通通的一碗白粥竟然也有不少门道，其严谨丰富一点儿也不亚于办公室里的学问。这样一门生活的学问，自己三十多岁了，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米粥差不多煮好了，她用勺子舀了一勺白粥，慢慢品尝。软糯的大米很快便在口腔里化掉，她感受到，一股清甜的气息，从舌底缓缓溢了出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给开开写一封信，在她的有生之月，把来得及说出的话全部告诉他。

她回到书房里坐下，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不过这一回她不是登录公司信箱，而是开了一个博客，起名字的时候，她略略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下：来得及告诉儿子的话。

是的，感谢上帝，仍然给了她三个月的时间，让她来得及把一些话告诉儿子；

是的，感谢神，在掠去她生命的太阳时，仍然留下了小小一束微光。

屋子里很安静，听得到窗外的鸟叫声、汽车声，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她看见，随着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很多很多的文字像流水一样，渐渐流淌了出来——

煮好一碗白粥

儿子：

刚才，妈妈感觉有点饿，于是便去厨房里熬粥。我先是搬出白砂锅，舀了一些大米进去，这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到底应该舀多少？是二勺，还是三勺？接着我注入清水淘米。这会儿我又拿不定主意了，应该放多少水合宜？是锅体的1/3，还是一半？然后我开火煮粥，当然先是大火煮，然后才是文火慢慢熬，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以为很简单，我以为满可以轻轻松松等着喝一碗粥，可结果呢，粥不仅溢了出来，而且最终那根本不叫粥，却成了一锅白饭！

我沮丧得很。我可以玩转一年上千万的预算，可以胜任全球500强企业中最重要的领导层，可是却煮不好一锅白粥？

儿子，妈妈最近得了病，或许病得很重。中医说我：心火过旺。可是我的心里有火吗？我心里只是有很多愿望，比如买带花园的大别墅，要带着你们全世界旅行，要为部门拿下年度较高预算，要令明年的KPI……这些年，我满脑子想的全是这些，其实别说煮粥，就算喝粥，我也没有功夫。

儿子，不要小看这碗白粥，其实最普通的白粥里往往有最深刻的奥妙。智慧不在圣贤高僧的对谈间，不在科技狂人上天下海的探索间，却在与你每天朝夕相处的一碗白粥中。一箪食、一瓢饮、一丝缕……生活中最不起眼的点滴往往大有深意。

读素黑的心灵修行书，曾经她向一位智者寻道，他说了很多道理，她依旧不快乐。于是他说：“不如去唱歌。”并且开始弹最简单的儿歌，小女儿和妻子跟着一起轻轻唱。她静静地听，感到莫名的感动。唱完歌，他说：“不如去做饭。”走进厨房，笨笨地炒菜，她静静地看着，想落泪，而孤独的内心也有了奇妙的温度。

看杨绛的书《我们仨》，写到她的女儿圆圆临终前写给爸爸妈妈的书信，里面没有一个字涉及世界哲学，却是大幅写哪里哪里可以买到好吃的挂面，哪里哪里的青菜近期鲜，担心父母看不清，圆圆还画了一把挂面和青菜做图示。

这些，才是智慧吧。这就如同一个人孤独地探索世界，走遍世界各地、万水千山，回到家后却惊讶地发现，世界，原来就在自家花园那片挂着露珠的一片绿叶上。

所以儿子，记得妈妈的话，你不必得及时名。

妈妈当然望子成龙，希望你出人头地，可是妈妈越来越明白，吃好每一口饭，走好每一步路，可能比你得一千个及时名更重要；傍晚到梧桐道里转转，捏捏月季花周身小小的尖刺，观察初冬的柿子像小红灯笼般挂在枝头，可能会比你参观一百个美术馆更有效。

每每爸爸烦躁时，安安静静地给爸爸倒一杯咖啡比考一百个及时名更能安抚大人脆弱的心。

学着煮出一锅白粥，认真地、谦虚地、投入地，从水开始，到米，再到火……直到你真的端出一碗喷香扑鼻的白粥来——你不知道，你已经有多棒；你更不知道，你已经可以经营一个好世界。

煮好一碗白粥，如果还有时间，妈妈盼望与你同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