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19世纪三位杰出的文学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论组成。在这部作品里,作者以“凝炼、浓缩和”为原则,怀着炽烈的热情,运用犀利的笔法和浓烈的色彩,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巴尔扎克人物,一个狄更斯形象,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
1、公认的茨威格撰写的经典传记,重温大师的时代和激情。
2、传主是三位大师,作者是大师,几个大师在一部作品中相融交汇实属难得!
斯蒂芬 茨威格(1881—1944),奥地利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作品包括小说、人物传记、诗歌、戏剧、散文等,以及部分翻译作品。其代表作有《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昨日的世界》《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三大师》《罗曼•罗兰》《列夫•托尔斯泰》等。
目 录
序言 001
巴尔扎克 001
狄更斯 044
陀思妥耶夫斯基 08
巴尔扎克
一七九九年,巴尔扎克出生于法国富饶的图尔省,即拉伯雷的家乡。他生于六月间,一七九九年这个年份是值得反复提到的。在这一年里,拿破仑——对他的事业感到惊恐不安的那个世界还把他称为波拿巴——从埃及回到了法国,半是作为胜利者,半是作为逃亡者。他曾经在金字塔的石头见证人面前战斗过。后来他对在外国的星座之下把一项开头很宏伟壮观的事业坚持到底感到厌倦了,便乘一只小船从纳尔逊暗中埋伏的轻型护卫舰中间钻了过来。他回国几天以后便聚集起来一批忠实的追随者,清除了进行反抗的国民议会,并且一举夺取了法兰西的统治大权。巴尔扎克出生的这个一七九九年便是拿破仑帝国开始的年份。新世纪所熟悉的再不是“矮个子将军”,再不是科西嘉岛来的冒险家,而只是拿破仑、法兰西帝国的皇帝了。在巴尔扎克童年时代的那十年十五年里,拿破仑贪婪权力的双手已经合抱住了半个欧洲。那时他野心勃勃的梦想已经驾上鹰的翅膀飞翔在从近东到西欧的整个世界上空了。首先要回顾巴尔扎克的十六年与法兰西帝国的十六年,即与或许是世界史上最离奇古怪的时代吻合。那个时代对于惊心动魄地经历过种种重大事件的人来说,对于巴尔扎克本人来说,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早年的经历和命运实际上不就是同一件事物的内部和外表吗?来了那么一个人,他从蓝色地中海的某个小岛来到了巴黎。他没有朋友,没有生意,没有名望,也没有地位,但却陡然间在巴黎抓住了刚刚变成脱缰野马的政权,而且把它扭转过头来,牢牢控制住了。这个人是单枪匹马的。这个外省人赤手空拳得到了巴黎,接着又得到了法国,随后又得到了这一大片世界。世界历史上的这种冒险家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不是通过许多印刷成书和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或者故事介绍给巴尔扎克的,而是有声有色的,通过他所有饥渴的感官渗透进了他的生活,并且随着回忆中的那千百次形象生动的真实事件在他还没有东西进入过的内心世界里定居了下来。这样的阅历必定会成为范例。巴尔扎克这个男孩子兴许是在傲慢、粗暴而且几乎是充满罗马式激情讲述远方胜利的公告上学会阅读的。在拿破仑的军队进军以后,这个男孩子想必经常用手指头在地图上不大灵便地勾来画去。法国在地图上便像是一条泛滥的河流,逐渐地向全欧洲进行扩展。今天它翻过了塞尼山,明天越过了内华达山,它跨过江河开往德国,踏开冰雪进入俄国,还越过英国人用猛烈炮火把舰队打得起火的直布罗陀海域。那些脸上带有哥萨克军刀伤痕的士兵可能白天在大街上和巴尔扎克一起赌过,在夜间也可能他经常被开往奥地利去轰击奥斯特利茨附近冰块掩体后面的俄国骑兵部队的大炮滚动声惊醒。巴尔扎克青年时代的一切追求必定都化成了一个鼓舞人的名字,化成了一个概念,化成了一个想象:拿破仑。在巴黎通往世界的大花园前边耸立着一座凯旋门。这座凯旋门上刻记着半个世纪里被法国征服的城市的名字。因此,当外国军队从法国人引以为骄傲的凯旋门下开进巴黎的时候,那种法国居于统治地位的感觉必然会转变成巨大的失望!外部风起云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成了巴尔扎克内心里不断增长的阅历。很早他就经历了价值的彻底变革,既经历了精神价值的彻底变革,也经历了物质价值的彻底变革。他看到过有共和国印章标志的上百或者成千法郎的纸币都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随风飞舞。在从他手里滑进滑出的金币上边,忽而是掉头国王肥头大耳的侧面头像,忽而是雅各宾式的自由帽,忽而是执政官的罗马帝国公民面孔,忽而又是黄袍加身的拿破仑。在这个时期里,道德、货币、土地、法律、等级制度等方面都发生了彻底的变革。几百年来严格禁止的一切,现在都渗透进来,甚至泛滥起来了。巴尔扎克置身于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里,必定很早就意识到了一切价值的相对性。他周围的世界是个漩涡。如果眩晕的目光想要一览全貌,想要寻求一个标记,想要在这奔腾呼啸的波涛上空找到一个星座,那么,在那么多重大事件的连绵起伏中只有拿破仑这个创造者是永远存在的。那千百次对世界的震惊和冲击都是从他这里发出的。巴尔扎克还见到过拿破仑本人。他看到拿破仑骑马前去检阅,带着一批他自己意志的产物。在这些随从人员中有奴隶鲁斯坦,有拿破仑以西班牙作礼品相赠的约瑟夫,有拿破仑把西西里岛作礼品相赠的穆拉特,有叛徒贝尔纳多特,还有所有那些拿破仑给他们铸造大炮,占领他们的王国,并且把他们从往昔微不足道的地位提拔到拿破仑时代光辉中来的人。有个人物形象在一瞬间里鲜明生动地照进了巴尔扎克的视网膜。这个人物形象比历史上的任何典范人物都更加伟大。巴尔扎克看到了伟大的世界征服者。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看到了世界征服者不是就等于自己有了要成为世界征服者的愿望吗?与此同时,在另外两个地方还安居着另外两位世界征服者。一位住在柯尼斯堡,此人使混乱纷繁的宇宙变得一目了然。还有一位住在魏玛,这位诗人对全世界的征服并不比拿破仑及其千军万马逊色。但是这两位对于巴尔扎克来说,在很长时期里还是没有感觉到的遥远境界。目前是拿破仑的范例在巴尔扎克身上形成了一种永远想要整体而决不要零碎的欲望,贪婪地追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的欲望,这是一种急切而狂热的抱负。
然而这样的凌云壮志还无法立即实现。最初,巴尔扎克决定不从事什么职业。他如果早出生两年,就作为十八岁的人加入了拿破仑的军队。很可能他在滑铁卢战役中向着英军发射榴霰弹的山头冲去。然而世界历史不喜欢重复。紧随拿破仑时代那种狂风骤雨的天气而来的,是微温、柔和而又令人困乏的夏天。在路易十八时代,军刀变成了装饰剑,军人变成了宫廷佞臣,政治家变成了巧言令色之徒。国家高官显位的安排再不是根据业绩的威力,再不是根据令人生疑的意外横财,而是由女士们柔和的手所给予的恩惠与宠爱来决定。国家的生活淤塞停滞了,肤浅平庸了。那些重大事件飞溅的浪花现在平静地汇聚成了一个柔水池塘。现在的世界再不必用军队征服了。拿破仑这个单枪匹马的榜样,对许多人来说变成了一种警诫。但是艺术依然如故。现在巴尔扎克开始写作了。不过他与别人不同。他写作不是为了聚敛钱财,不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把书架装满,也不是为了去林荫大道漫步谈心。他在文学中所渴求的不是元帅的权杖,而是皇帝的皇冠。他在一间屋顶阁楼里开始写作了。他最早写的长篇小说都是用的笔名,好像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实力。这还不是实战,而只不过是地图上的军事演习。这是军事演习,还不是进行战役。此后他对自己的成就不满意了,不满足已经取得的成功。于是他丢开这行手艺,去干了三四年别的职业。他坐在一个公证人的房间里当抄写员。他用自己的眼力对人世间的生活进行观察、领会和享受,而且自己闯了进去。然后他又从头开始了。不过这时他心中怀的是旨在得到整体的那种惊人抱负,是那种巨大的狂热贪欲,它轻视单个事物、外形表象和被剥离的东西,是为了抓得住在强烈震荡中旋转的世界,他对世界原始传动机构极其神秘的齿轮组进行了仔细观察。他从事件的混合饮料中提取纯粹的成分,从大量混乱的数字中得出全体的总和,从呼啸的喧闹中找到和谐,从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取得本质核心。他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他的曲颈甑里,把世界简明扼要地再进行一次创造。这就是他现在的意图。他不让丰富多彩的生活有丝毫的遗漏。而为了把人世间生活的无限压缩成有限,把无法实现的压缩成人力所及的,这只有一个过程,就是简明化。巴尔扎克把全部精力都用于去精简可感知的现象。他用筛子筛选,筛掉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只选取纯洁而珍贵的表现形态。然后他把这些表现形态,这些分散的个别现象放到他的手炉中进行锻造,使这些纷繁复杂的表现形态变成为生动、直观而且一目了然的体系。这情况很像林奈把亿万种植物列成一个关系紧密的一览表,也很像化学家把不计其数的化合物分解成为数不多的元素——这就是他的雄心壮志。他把世界简单化,为的是去统治它。他把所制服的世界都塞进了《人间喜剧》这么一个宏伟壮丽的监狱里。经过这样的蒸馏过程以后,他的人物始终都是典型,都是对大多数人性格化的概括。他那前所未有的艺术意志把一切多余的东西,把一切非本质的东西,都从这些人物身上清除掉了。他把行政管理的中央集权体系引进到了文学中来,进行集中化。他像拿破仑一样把法国作为世界的圆周,把巴黎作为圆心。他把各色各样的集团帮派、贵族、教士、工人、诗人、艺术家、学者都拉进了这个圆圈里,甚至都拉进了巴黎。他根据五十家贵族的沙龙才写出了德 卡迪尼昂公爵夫人的一个沙龙。他根据数以百计的银行家才写出了一个德 纽沁根男爵。他还根据所有的放高利贷者写出一个高布赛克,根据所有的医生写出一个奥拉塞 毕昂雄。他让这些人彼此住得十分邻近,经常互相接触,发生激烈争吵。在生活出现成千上万个变种的地方,他却只要一种生活。他的世界比真实显得贫乏,但是更为紧凑。这是因为他的人物都是精选出来的人物,他的激情是纯洁的元素,他的悲剧是冷凝而成的。像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也是以征服巴黎作开端的。然后他又一个接一个地征服了各省。几乎每个县都往巴尔扎克的议会里派驻了自己的发言人。然后巴尔扎克也像战绩辉煌的执政官波拿巴一样,把自己的部队投放到了各个国家。他铺展的面很大。他把人派到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派往西班牙阳光灼人的沙土平原,派往埃及火红色的苍穹之下,派往贝雷西纳河一座座滴水成冰的桥上,还派往其他等等地方。然而他的世界意志如同他那伟大的榜样人物的世界意志一样,伸展得比派人去的地方更远。此外,正如拿破仑在两次远征之间悠然自得地创立了《法国民法典》一样,巴尔扎克也在用《人间喜剧》征服了世界以后,悠然自得地提出来一部爱情、婚姻的道德法典——这是一篇原则性的论文。他在这样一些伟大作品的环抱全球的线条上边还微笑着画了一个《滑稽故事集》中阿拉伯风格的,而且是颇为自负的花纹图案。他从苦难的深渊,从农民的茅舍,漫游到了圣日耳曼区的宫殿,闯进了拿破仑的各个房间。他在那里边打开第四面墙,同时也就揭开了那些重锁深闭的房子里的秘密。他与士兵们一起在布列塔尼地区的帐篷里休息。他在交易所里转悠。他察看剧院布景的内幕。他监视学者们的著作。在这大千世界上没有一处角落是他那魔术师的光焰没有照亮到的。他的军队有两三千人。实际上这些人都是他凭空创造出来的。他们是在伸开的手掌里成长起来的。事实是,这些人都是凭空造出来的,赤身裸体,巴尔扎克给他们穿上衣服,送给他们头衔和财富。就像拿破仑对待他的元帅们那样,他忽而又把这些人的头衔和财富收了回来。他与这些人一起赌博,唆使他们乱作一团。纷繁复杂的事件是数不胜数的。在重大事件背后所展现的地区是惊人广大的。《人间喜剧》对世界的征服,那种用两只手集中起来的全部生活,在近代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正如在近代史中拿破仑是的一样。征服世界原本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如今没有什么比这个正在变成现实的早年决心更强大有力了。巴尔扎克不无道理地在一张拿破仑肖像的下边这样写道:“我将用笔实现他用剑未能完成的事业。”
因此,巴尔扎克的主人公都像他本人一样。他的主要人物全都有征服世界的欲望。有一种向心力把这些主要人物从外省,从他们的故乡抛到了巴黎。他们的战场就在这里。五万青年人的浩浩荡荡大军蜂拥而至来到了巴黎。这是未曾试过身手的纯洁力量。这是不明确行动方向的,寻求释放的能量。现在他们在巴黎像炮弹一样紧紧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互相消灭,互相追逐,争着往上爬,把别人拖进深渊。这里没有给任何人准备好位置。每个人都不得不为自己争夺讲坛,把无比坚硬和柔软易弯的金属——这是说的青年时代——锻造成一种武器,把自己的力量聚集成一个爆炸物。文明内部的这种战斗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厮杀的战场。巴尔扎克是及时个对此做出证明的人,这是他的骄傲。他提醒浪漫派的作家们说:“我的市民长篇小说比你们的悲剧更具有悲剧性!”这是因为那些青年人在巴尔扎克的书里首先学习到的东西是严峻无情的法则。他们明白,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因此他们必须像在一个锅里的许多蜘蛛那样互相吞噬——这是巴尔扎克的宠儿伏脱冷的比喻。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用青年时代锻造成的武器再一次浸泡在烫人的阅历毒药中。只有剩余下来的人才是对的。他们就像“拿破仑大军”的长裤汉那样,从三十二个方向来到这里。在到巴黎来的路上他们跑破了鞋子,公路上的尘土沾满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他们的喉咙里冒火,非常干渴。他们来到这个令人陶醉的,既优雅又有财富和权力的新地区里。当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们才顿时感觉到,要想得到这里的宫殿,这里的女人和这里的权力,他们随身所带的那一点点东西是毫无用途的。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他们必须熔铸自己的能力,把血气方刚融化成坚韧,把聪明融化成狡黠,把信赖融化成欺诈,把美丽融化成恶习,把鲁莽融化成诡谲。巴尔扎克的主人公都是强烈的贪婪者。他们追求的是整体。他们都有相似的奇遇经历:一辆双人两轮马车从他们身边疾驶而过,车轮溅了他们一身泥浆。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车里边坐着一个青年女子。她头发上的首饰闪烁发光。眨眼间马车已经飞速而去。那个青年女子是充满诱惑力的象征,是美丽的象征,是享乐的象征。于是巴尔扎克所有的主人公在这一瞬间里的愿望都是一样的:我要得到这个青年女子,这一辆马车,这个仆人,这些财富。我要得到巴黎,我要得到全世界!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人也能买到一切权力,——拿破仑的例子使这些年轻人都走向了堕落。现在他们不像在外省的父辈那样力争得到一处葡萄园,一处衙署公馆,或者一笔遗产。他们力争得到的是象征,是权力,是上升到王权百合花形纹章放射光辉和人们挥金如土的那个光圈里边去。于是他们就变成了大野心家。巴尔扎克在笔下赋予他们比其他野心家更强健的肌肉,更激烈的雄辩口才,更有力的欲求,还有虽然过得比较快,但却是生动活跃的生活。他们都是把梦想变成了业绩的人。他们都是,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用生命材料写作的作家。他们开始战斗的方法有两种:特别的门道是为天才开路的;另一条道路是为普通人开辟的。为了得到权力,他们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或者学会别人的方法,学会社交界的方法。他们必须作为炮弹杀气腾腾地投掷到置身于这个目标和那个目标之间的另外一群人里,要不就得像黑死病一样缓慢地把那群人毒死。巴尔扎克威严的宠儿、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就是这样建议的。开始写作时,巴尔扎克住在拉丁区的一个狭小房间里,所以他的主人公也都到这个区里来聚会。他们是社会生活的原始表现形态,如医科大学生德斯普兰,到处钻营往上爬者拉斯蒂涅,哲学家路易 朗贝尔,画家勃里杜,新闻记者吕邦泼雷等。这是一个年轻人的聚会,他们都是纯洁的,未经雕琢的人。不过他们的全部生活都是围绕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伏盖公寓里一张餐桌的桌面。然后他们都被装进了生活的大曲颈甑,受到激情高温的煮熬。后来他们又在失望中冷却下来,变得僵化了。由于受到社会自然的复杂影响,机械的摩擦,磁性的吸引,化学的分析,分子的分解,这些人都变质了。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本性。强酸——这指的是巴黎——溶解开了一些人,腐蚀他们,排除他们,让他们消失;而对另外一些人则是使他们晶化,硬化,石化。此外对他们还要进行变形、染色和结合的工作。结合起来的元素形成新的复合物。于是十年以后,这些剩余下来的人,这些经过了重新雕琢的人,都面带会意的讥讽微笑,在人生的顶峰上相互致意。其中有名医德斯普兰、部长拉斯蒂涅、大画家勃里杜。与此同时,生活的飞轮却把路易 朗贝尔和吕邦泼雷绞碎了。巴尔扎克喜爱化学,他对居维叶和拉瓦锡的著作的研读没有白费力气。他觉得在作用与反作用、亲合性、排斥与吸引、分离与排列、分解与晶化的各种各样的过程中,在对组合成分进行原子的简化中,所显露出来的社会成分形态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为清晰,每一个人都是由气候、环境、习俗、偶然事件,尤其是命运注定要他碰到的事情所雕琢出来的产物。每一个人都从一种氛围中吮吸自己的本性,以便自己能制造出一种新的氛围。巴尔扎克认为,内心世界与周围世界之间这种无一例外的普遍依存关系是一条公理。于是他觉得,艺术家最崇高的使命就是重现有机物在无机物中的痕迹,有生命的在概念中的迹象、社会生活中瞬间出现的精神财产的聚集、整个时代产物的描绘。一切事物都是互相交融的。一切力量都处于悬而未决之中,无一是自由的。这种无边无际的相对论否认任何持续性,甚至否认性格的持续性。巴尔扎克总是让他的人物在重大事件中培养自己,为自己造型,就像是黏土泥团放在命运的手中那样。甚至他的人物的名字也是包含着转变,而不是统一。法国贵族院议员德 拉斯蒂涅男爵贯穿了巴尔扎克的二十本书。我们相信,我们早已经在大街上,在沙龙里,或者在报纸上认识了他这么一个无所顾忌的发迹者,这么一个残酷无情地往上爬的巴黎钻营者的原型。他极其圆滑地经历过法律的一切避难所,从而出色地体现了一个腐朽的社会的道德。但这有一本书,在这本书里也有一个拉斯蒂涅,年轻的穷贵族,他的父母往巴黎给他寄来的希望很多,寄来的钱却很少。他是一个软弱、温和、简朴而且易动感情的人。这本书讲述了,他是如何住进伏盖公寓的,如何陷进了那个有形形色色人物的魔女之锅,如何陷入了那种天才的按透视法缩短的表现方法之中,在那里巴尔扎克把脾气和性格纷繁复杂的全部生活关闭在裱糊简陋的四面墙壁之内。巴尔扎克就是在这里看到了素不相识的李尔王——高老头——的悲剧。他看到近郊圣日耳曼区里那些轻浮的公主们,一身珠光宝气,却在如何贪婪地偷窃她们的老爹。他看到社会上的种种卑劣行为融化成了一场悲剧。然后他跟随着那位过分善良的老人的棺材,同去的只有一名男用人和一名女用人,在愤怒的时刻他在这里看到巴黎是暗黄色的,混浊不清的,好像一个毒疮疖子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山头上落到了他的脚前。在这里他懂得了人生的一切智慧。此时此刻他的耳朵里听到苦役犯伏脱冷的声音。伏脱冷的信条是:人对待人必须像对待拉邮车的马那样,赶着他们在车子前边走,然后让他们惨死在目的地。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拉斯蒂涅变成了肆无忌惮、残酷无情的钻营者,巴黎贵族院的议员。巴尔扎克所有的主人公都经历过人生十字路口的这个时刻。他的主人公都是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中的军人。每一个人都在向前冲锋,这一个人的路就得跨过另一个人的尸体。巴尔扎克指出:每个人都有他的卢比孔,都有他的滑铁卢,战争在宫殿、茅舍和商店里导致的结果是同样的。巴尔扎克的伏脱冷,这个无政府主义者扮演过种种角色,在巴尔扎克的书里有十次化装出场。但是他始终如一,而且是自觉地始终如一。他知道,神父、医生、军人、律师穿上破烂衣裳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在现代生活拉平了的表层下边,斗争是以地下的方式继续进行的。这是因为内心的抱负对外表的平等化要进行抵制,因为谁也不能像从前的国王、贵族和神父们那样有自己的保留位置,因为每个人都有权要求他人,于是他们之间就十倍地紧张。机会减少在生活中就表现为精力加倍。
引诱巴尔扎克的正是这种杀人和自杀的能量的战斗。他的激情就是要把这种能量作为自觉生活意志的表现用在一个目标上。这种激情只要强烈起来,那么,它是善是恶,是卓有成效,是白费力气,他觉得全都无关紧要。紧张,意志,这就是一切。因为这都是属于人的,而成就与荣誉则丝毫不属于人,那都是偶然事件决定的。战战兢兢地在面包店柜台上偷了一个面包塞进袖筒里的蟊贼令人望而生厌;而那不仅为了得到好处,而且为了激情的原因进行抢夺,把其全部生活理解为夺取财物的职业大盗却是令人肃然起敬。巴尔扎克似乎认为,估量效果、测定事实依然是编写历史的任务,而阐明原因、发掘精神的紧张程度则是作家的使命。只有没能达到目的的力量是可悲的。巴尔扎克描写的是被遗忘了的英雄。他认为,在任何一个时代里都不只有一个拿破仑,不只有历史学家的那个在一七九六年至一八一五年间征服过世界的拿破仑,而是他认识四五个拿破仑。一个兴许是在马朗戈附近阵亡了,名字是德塞。第二个可能被现实中的拿破仑派往埃及去了,远远离开一系列重大事件。第三个也许是遭受到了最深沉的悲剧:此人就是拿破仑。他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不得不隐藏到外省某个小地方去,他没有成为奔腾呼啸的山洪,不过他耗费的精力并不少,虽然是用到了比较琐碎的事情上。这样他列举出一些以献身精神和容貌美丽而闻名的妇女,称为太阳女王,她们的名字就如同蓬巴杜尔或者狄安娜 德 普瓦蒂耶的名字一样响亮。他讲到一时间不走运而毁灭的作家,荣誉从他们的名字旁边滑了过去。因此作家必须首先给他们重新追赠荣誉。巴尔扎克知道,人生中的每一秒钟都在毫无成效地浪费大量的精力。他意识到,多愁善感的外省姑娘欧也妮 葛朗台在吝啬的父亲面前颤抖着把钱袋送给堂兄的那个时刻,其勇气不亚于在法国各个广场上闪耀光辉的大理石像圣女贞德。成就不可能使无数传记作家都眼花缭乱,也迷惑不了那些对社会繁荣的一切化妆品和混合药剂进行过化学分析的传记作家。巴尔扎克的不可收买的眼睛只盯住能量。在乱纷纷的各种事实中,他总是只看到生气勃勃的紧张,从被击溃的拿破仑大军在贝雷西纳河边争先恐后地往桥上拥挤,在灰心绝望、卑劣行为和英雄气概都汇集在那个已有上百次描述的瞬间场景里,巴尔扎克选出了最伟大的真正英雄:四十名工兵。这些没人知道他们名字的工兵为了建起一座摇摇晃晃能让一半大军逃脱的桥梁,在漂流冰块而且齐胸深的河水里站了三天。巴尔扎克知道,每时每刻在巴黎关闭的窗子里边都有悲剧发生。这些悲剧不亚于朱丽叶之死、华伦斯坦的结局和李尔王的绝望。因此,他一再自豪地重复这样一句话:“我的市民长篇小说比你们那些悲惨的悲剧更具有悲剧性。”这是因为他的浪漫主义是向内心追求的。他的伏脱冷要是穿上市民服装,其堂堂气派绝不下于维克多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身带铃铛的打钟人加西莫多。他内心里僵硬的、怪石嶙峋的景象,他的激情的荆棘丛莽,他那伟大追求者胸中的贪欲,其骇人程度绝不低于冰岛的可怕岩洞。巴尔扎克寻找宏伟的事物不是到帷幔里,也不是到历史的或者异国的远景中,而是在极其巨大的范围里,在一种变得十分完整的,强烈紧张的感情里。他知道,任何感情都是只有在力量未被削弱的时候才有意义。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在他集中精力于一个目标,不在几种欲望上浪费心力分散精神的时候,在他的激情吮吸给他带来其他感情的汁水的时候,才是伟大的。他的激情通过抢夺和反常活动而变得强烈起来,这就像是园艺工人要剪掉或者抑制住双杈树枝,以使一个树枝得到双倍的重量,茂盛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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