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有家理发店 我已经在国外漂了十个年头，生活中的几件大事除了衣食住行，还有一样不容忽略，那就是理发。作为浪迹天涯的人，我自然是光顾过各种各样的理发店，也看过各种各样的理发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打理头发。

初到拉美大地，学校的理发店是免费的，只不过风格比较粗犷、豪放，与美国大片里所展现的入伍和收监时的场景一模一样——潮湿温热的加勒比海风透过油腻发亮的木窗灌进屋子里，吊扇缓慢地旋转，根本起不到送风降温的作用。慵懒的黑皮肤小哥或者丰腴的大妈放下手里呛人的卷烟，麻利地从柜台上拿起一只像是给热狗涂抹黄酱的塑料瓶，往电推子上挤点机油，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塑料卡套，精心挑选一阵后，找出最符合心意的那一只，啪地一声顶上，冲过来按住你的头，削土豆一般囫囵一推，一个如假包换的“圆寸”造型就这样诞生了。大概他们认为头发越短越性感，所以，无论高矮胖瘦一律剃成这样，毫无造型与个性可言。不过，这种发型倒也清爽整洁，多看几眼也就习惯了。

初到西班牙，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贸然闯入外国人经营的理发店，听说人工贵，害怕稍微修剪一下就折腾掉半个月的饭票，更害怕语言不畅，被修理成嬉皮士。这里的中国理发店倒也不少，里面的杀马特少年染着紫红色的火箭头，哼着《小苹果》，任性地挥舞着剪刀，令人敬而远之。所以，要么趁着假期来临自己动手打造一颗“卤蛋”头，要么就顺其自然养一窝“杂草”。时间长了，总觉得太过不修边幅，心里不是滋味……

终于，在搬到一个新社区后，我偶然发现楼下就有一间理发店，门面很小，蓝色的灯箱上绘着巴黎铁塔。每次从它门前经过，我都忍不住会想，在这个住满了退休老人的僻静社区开理发店，会不会因为揽不到生意而饥寒交迫而死？走近看了下玻璃门上的价格，10－20欧元一次，感觉其实也不算太贵。透过橱窗一瞄，五六把转椅对着一排明亮的镜子，一组沙发紧挨着放满报刊杂志和水果糖的茶几……这和国内的发廊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而屋里等着理发的男女老幼早已排起长队。

客人们走得差不多，轮到我了，店主——也就是理发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这是个小个子男人，套着一件军蓝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有些花白，但是眼睛明亮，精神饱满。他瞄了一眼我那鸟窝似的乱发，大概已经知道要做个什么造型，在征求了我的意见以后，熟练地举起了剪刀。

理发师手上很麻利，嘴上也说个不停：“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中国人。”心中不悦，我又没点头哈腰。

他说：“住在我们这个社区的中国人可多了，路口开酒吧和百元店的那一家子就是中国人，来这里十五年啦。店主的两个儿子是我的老主顾，西班牙语说得挺顺溜，不过他们的父母还有些中国腔。”

“中国人和其他国家的移民不一样，有些人到了这里不是坑蒙拐骗就是等着要救济，而你们一年四季都在努力地工作。每次下了班，我一去街口那个酒吧，那家的小伙子就会立刻给我倒上一杯里奥哈红酒，旁边再摆上一杯清水——他记得住我爱喝什么，真是细心啊！”老板啧啧称赞。

“对呀，中国人勤劳又认真。”我应和着。

“中国爸妈在一起，中国儿子和中国儿媳在一起，看起来，你们中国人好像不太喜欢娶个外国媳妇，或者嫁个外国人吧？”他好奇地问。

“可能是我们的文化决定了大家比较保守和内向吧，不过，还是有中国女孩在这里找外国老公的。”我一面向他解释，一面想起前几天同学才举办的中西合璧的隆重婚礼。

“哦，看来现在的年轻人的确是越来越开放了，全世界都一样。”老板喃喃自语：“我在这个社区生活了很多年了，看到好多孩子出生、长大，如今经济不景气，他们走的走，嫁的嫁，各奔前程，去更富裕的国家赚钱现在，这儿只剩下一些七老八十的老街坊了。”

老板指了指橱窗里的埃菲尔铁塔摆件：“我其实是法国移民，小时候不爱学习，19岁时选择了读技校，在巴黎学习理发，白天上课，下午就到店里实习，积累了不少经验。后来跟随家人来到西班牙，先是选择了参军，退役后换取了入籍资格，便留下来干起了老本行。”

他放下剪刀，拿起推子，骄傲地说：“从事理发师几十年，现在六十多了，我有了三家店，由妻儿分别照看着。”

“生意好吗？”我好奇地问。

“有时，人少冷清，有时，加了帮手也忙不过来。不过我并不在乎钱多钱少，忙碌还是清闲，每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行。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信心的，顾客也都很认可，这就令人很开心了。这些年，全靠周围这些老主顾照应着，日子过得还行。”老板显得信心满满。

话语之间，就收拾停当，新发型令人十分满意。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我手上，上面印着埃菲尔铁塔和他的大名——Federico，和招牌上的一模一样。我想起自己执教时遇到的一个姓费的学生，西班牙外教就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于是，我默默地念出来：“老费。”他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很开心地跟我学念自己的中国名字。

理发的过程很快，可思绪却在此驻足。社区里的糕点店、蔬果店、药店、花店、理发店、杂货店、烟草店、咖啡厅就这么几家，不大不小，不多不少，不远不近，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供需平衡。每一家都有一个特征明显的店主，专注而开心地打理着自己的生意，和每一个客人热情寒暄，拉拉家常，聊聊生活琐事。

我知道，艰难岁月里，当地经济并不景气，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然而，当每天太阳升起，看见橱窗里整齐的摆设和那一张张温暖的笑脸，总是令人感到温暖而惬意。

记忆中，家乡的小店总是频繁地更换着门面和招牌，能够长期发展、传承世代的就很少，而精益求精、坚守一隅的店主似乎也不多。这或许是由于竞争激烈，或许是发展太快，或许是生活所迫。不由得有些羡慕古今中外那做一行是一行的匠人们。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孕育出一个又一个享誉世界的百年品牌。

“白毛大神”的旧照片 我及时次见到教授“白毛大神”，是在刚开学不久的一堂课上。他一进来，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做自我介绍，没有任何仪式感，而是直切主题，以至于我们都来不及去琢磨他的姓名。其实，他的名字里有个Rey，在西班牙语里就是“国王”的意思。

我还记得，这位“王者”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穿浅粉色的丝质衬衣，外套一件白色羊毛衫。讲到激动之处，就把羊毛衫脱下来披在肩上，一会儿穿，一会儿脱，一会儿穿，一会儿脱，如此往复……课后，对他讲的西班牙首相是如何巧舌如簧，或是危急时刻政客们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化险为夷等内容，我们并没多大印象。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一头白发，以及那妖娆变幻的白毛衣。于是，大家开始叫他毛衣大爷、白毛衣、白毛……

在西方，优雅、风骚的老头并不少见。但是，相处一段时间就不难发现，相比之下，“白毛大神”真的是特别自恋、特别顽皮、特别难缠，堪称极品中的极品。

老人家常年只着一种知识分子装束——浅色羊毛衫搭配品质衬衣、品牌西裤、贵重皮鞋；在校长都赶地铁的情况下，风雨无阻开着三厢轿车来上课。老教授那时已经七十多了，却童心未眠，三句话没有一个正形，尤其喜欢开玩笑、自嘲，动不动就引用一些寓意深刻的隐喻。

作为经验尚浅、学识不足的学生，只要智商、情商、努力程度稍微欠缺一点，就会在语言、思维、现实、理论上被他打击、数落、讽刺得体无完肤，变得垂头丧气。而且，老教授时间宝贵，辅导和答疑都是点到为止，核心精髓要自己仔细把握和体会，所以，常常说半句话让人猜，要是反应慢或者猜不到点上，他就拼命挖个大坑让你枉费工夫，自作自受。

和他在一起，虽然学术水平提升很大，就好比学武功跟着大师，随便被提点一下，便会体力爆满，经验连刷三个等级……尽管如此，也常常会感觉自己就是只笼子里的老鼠，被老猫玩得一惊一乍，心力交瘁。

作为乔治 莱考夫认知心理学理论在政治交流学领域的的继承者，老头有充足的自信，仿佛只有他才是真理的标准和不二解释，不接受任何反对和怀疑，永远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霸道样子。据说，忤逆“白毛大神”的人是会挂科的，只有乖乖听话才可以顺利毕业。不过，挂不挂科，一看听不听话、听不听得懂话，二看大爷的心情，反正，人家总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傲骄样子。

因为出版的专著很多，又经常全球巡回讲学，所以，学校把他当宝一样供着。每年，他一开心就给一堆学生十分，让系上大肆派发奖学金；一不高兴就让一堆不听话的学生挂科，让系主任组织补考，帮他擦屁股擦到手抽筋。尽管如此，我更认为，老顽童要不然就是受了什么刺激，游戏人生；要不然就是从小就被宠大的——因为活在花丛中，所以不知好歹——特别喜欢逗弄人，搞黑色幽默，开玩笑没边界，讲冷笑话一点也不冷。

要想顺利通过“白毛大神”的课程，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以至于所有的课后时间、周末、假期，我们都在为他的论文奔忙、劳碌，这个学科一度成为了整个冬天挥之不去的梦魇。

自然，努力自然是有回报的，每付出一点时间，就更深入掌握一些专业知识，对他平时挂在嘴边的那些理论、案例、玩笑、隐喻，就有了更彻底的理解。细细品味起来，不禁也会心一笑。慢慢明白，其实他有时候看似古灵精怪、尖酸刻薄的特点，正是西方新闻人在发挥舆论监督职能、维护民主和法制时需要具备的性格。而在他难以亲近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单纯、执着的赤子之心。

说实话，虽然和他相处得还算顺利，但在心底，我依然不大欣赏这个自恋的“直男癌”。直到毕业多年之后，我的学妹——也是他的学生，偶然找到了一张旧照片。透过这黑白照片，我们看到了老人年轻时风华正茂、阳光帅气的样子。在大家的再三请求之下，他终于讲述了一个忧伤的故事。

“白毛大神”是拉美移民，小时候就来到西班牙学习生活，接受着良好的教育。16岁的24小时，他穿上了西装，去参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场酒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酒会上，他要和一个女孩跳舞，他们早已事先约好，期待多时。

老头停顿了一下，面对他来自遥远东方的学生，脸居然有点红：“我还记得酒会的前24小时晚上，我紧张得睡不着觉。”我们可没想到，这么狡猾傲娇的老狐狸居然会有紧张、害羞的时候。

莺莺燕燕，才子佳人，那天的一切都是浪漫而精彩的，顺理成章，如愿以偿，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然而，人生无常，后来，因为很现实的原因，他和初恋的女孩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很多年以后，才华横溢的“白毛大神”成长成了学术大咖，办讲座，上电视，写小说，撰教材，编字典……那个女孩也发展成更显耀的学术明星，赫赫大名出现在各大会议论坛和维基百科上。作为专著装了大半个图书馆的“出版狂魔”，“白毛大神”曾经专门创作过一本小说，不对外公开，只出版给她看——他们仿佛遵守着某种契约，各自成婚成家后，便保持着某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通过新闻、出版物和学术圈的八卦得知对方的消息，神交而不谋面。

他最终成为了一个任性顽皮的老头子。他以为，舞会上的那个她也会成为一个备受宠爱、家庭幸福、安享晚年的骄傲老太太，就这样安静地遥望、祝福对方，然后走完一生。然而，就在几年前，被学校反聘后，还在饶有兴致地“摆弄”一帮研究生的老头突然得知，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一辈子的女子因为癌症去世了。

她的女儿辗转送给他一件自己母亲的遗物，那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有一个蓝色笔记本。

说到这里，老头摘下眼镜，眼眶很红，眼睛里有晶莹的水光在闪烁：“我打开本子，里面是女孩写的日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本子上写着，‘及时次和我跳舞的男人，是我父亲，第二次和我跳舞的人，是你。’”

韶华易逝，那些无缺、如诗如画的人都早早被上帝召唤回了天堂，苟活下来的其实都是还不想走的幸运儿。而对于这些留下来的无法避免缺陷的生命，气质这个东西，因人而异，随着年龄不断改变。不管你是谁，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如果已经把自己人生中好的一面留给了你最爱的那个人，留在了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一瞬间，那这一生，又有什么遗憾呢？

同时，我们也应该去珍惜和感谢那些接受你的不，愿与你厮守相伴、共度余生的人。因为他们爱你的一切，不只是气质这一方面。

这就是关于我的老师，关于“白毛大神”的旧照片的真实故事。

老头做了场大手术，现在变得憔悴了很多，不过又回学校上课了，依然喜欢折腾学生们。最近，他居然迷上了弹唱，常常在家里抱着一把古典吉他引吭高歌。每当见到我们，总会俏皮的说：“人生短暂又疯狂，对吗？我要成为一个歌手，你们同意吗？”

“好哇！”

好好活着，快乐地度过每24小时，就是对一切爱你和你爱的人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