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部 之路

感伤纪念堂

每年的九月九日，我和岸青、儿子新宇和儿媳、刘松林、李敏、李讷等人在这24小时要去一个地方——纪念堂。我们每年都去，去悼念我们的父亲。

父亲离我们远去了，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一手缔造的共和国在变，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化，不变的是我对父亲的思念与缅怀。时间冲不淡的是我对父亲的追忆，更抹不去我心中那点点的哀愁。

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全国恸哭，世界恸哭——为了一个伟人的去世而恸哭。今天，十三亿人追忆，五十六个民族追忆——追忆那个从小山村走出来的，却改变了中国命运的农村孩子。

天安门广场是人的海洋。人们从五湖四海、三山五岳走来，聚集在这块神圣又神奇的土地上，寻觅，沉思，遐想，感伤。这里的人都很激动，为这里的历史，为这里的现在。

在天安门城楼对面，人民英雄纪念碑稍南，除了特别的日子，每天都有蜿蜒的长队。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北风凛冽，无论互相之间是熟悉还是陌生，人们都会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同样的心情，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沉重脚步。队伍的终点，是一座庄严的大厦：八角形的廊柱，亮晶晶一尘不染的门窗，光彩夺目的两层琉璃飞檐，中间镶着古朴大方的葵花浮雕，四周是一排青松翠柏。

很多人静静地伫立在南门外，有淳朴的庄稼汉，有沉默的商人，有文静的学生。他们也许是从各地方千里迢迢赶来，也许是放下繁忙的工作特地而来，为了瞻仰，为了无声的倾诉。他们伫立在那里，凝望着这座朝思暮想的大厦，脸颊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泪珠。

每年，我都来这里看望住在这里的父亲。他，就住在这里。每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思念、三百六十五天的感伤化作发自心底的一声问候——亲爱的爸爸，我又看您来了！

沉重的心情压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三十三级台阶。

走过饰有万年青、葵花、蜡梅、青松图案的汉白玉带，进入宏伟壮丽的北大厅，一幅巨型山水画扑面而来。父亲的汉白玉雕像背靠巨画而坐。

我望着那座汉白玉雕塑，望着望着，雕塑变了，那不是当年的父亲吗？你看，父亲正端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身着那套所有人都熟悉的中山装，面带着微笑，慈祥地望着这一群来看望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女儿女婿，好像又在和我们开玩笑，逗我们开心，让我们快乐，让我们感到一位父亲对子女的呵护与希冀。

这只是我的幻觉。我也曾看见过父亲这样坐在中南海的菊香书屋里，那时他胸纳万有，神采焕发，豪气横溢：手臂一挥，拨开雾霭见神州大地；朗声一笑，鬼神暗泣而悄悄退却。

我们在这里献上花篮，在这里默哀。在心中告诉父亲每一年祖国的变化，百姓的安好，神州的和平。不要牵挂太多，不要惦记太多，我们会在您所设计的蓝图上添颜着色，把您和您的战友们缔造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变得更加繁荣与富强，让中国人在世界上扬眉吐气。

献完花篮，我们便步入庄严肃穆的瞻仰厅。高大宽敞的房间中央安放着水晶棺。在泰山黑色花岗岩的棺座上镶嵌着党徽、军徽和父亲的生卒年：1893年至1976年。水晶棺的四周是一丛丛烂漫的鲜花。

我久久地伫立在这里，望着安详的父亲，泪水又一次打湿我的衣襟。

还是那张充满智慧，曾令几亿人民欢呼雀跃的面容，令人百思千想、魂绕梦牵，从来就没有忘记。多么熟悉的脸庞!我多想用手去轻轻地触摸，我多想用唇去轻轻地吻。不行，父亲太累了，让他好好地安睡吧！

永不忘中南海的24小时，我和姐夫、姐姐来到父亲的身边，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不知道父亲是叱咤风云的伟人，只知道他是和蔼可亲的毛伯伯。我告诉他我也要上学。就是这张脸，满是微笑，深情地望着我说："好嘛，你愿意上学，我来帮你！ "

那不是哄小孩子玩的玩笑。几天后我就亲手接到叶子龙转来的一封介绍信，于是我便带着父亲的关怀与希望走进中央直属机关办的育英小学的大门。多年来我在父亲的关怀下成长、学习，终于走进了北京大学的校门。

父亲，您还记得吗？您听了我谈起世界文学名著《简 · 爱》，您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读了这本书，为了和我讨论。我为您的认真态度、求知欲望深深感动。您和我谈起孙悟空敢作敢为、勇于同各种妖魔鬼怪作斗争，和我谈起《聊斋志异》里的小谢……

父亲的额头，是宽大饱满的，像知识与智慧的宝库，容纳着古今中外、大千世界乃至整个宇宙；他曾经为四万万人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苦苦求索，为"三座大山"的沉重难移而百虑千思。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就有多少个惊魂动魄。陪都的迷雾没有遮住您额头的光泽，石头城的石头对您的额头也望而却步。

曾记否，我亲爱的父亲，咱们曾在一起谈论过陆放翁"一身报国有万死"的精神，曹孟德直抒胸臆豁达通脱的诗词，李太白的文采奇瑰、气势磅礴的脱俗之风。

父亲，您看看吧，我把您为我书写的《夜游宫》带来了。我清楚地记得，那24小时我们在一起讨论陆游的诗，您谈到兴头上，立刻站起来，走到桌前，铺开宣纸，饱蘸墨汁，笔走龙蛇，写下了这首《夜游宫》。父亲，""十年，我虽然东躲西藏，遗弃的东西太多太多，但我始终把它带在身边，保存至今。

这是您对我的希望，也是您博古通今的见证。我敬佩您的博闻强记。是您，演绎了古代军事家的才华，让井冈山的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残酷如豺狼的日本鬼子，狂风扫落叶般地击溃了的八百万军队。

多少次，您用拳头敲击着这个宽大的额头，思索着怎样才能让中华民族在世界的东方昂头挺胸、扬眉吐气、威震寰宇，梦想用铁的思想彻底扫荡这个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国家各种丑陋的阴影，把散沙凝聚成钢铁长城。

如今，您的儿女在您的身边默默地哀伤与哭泣，您那厚厚的嘴唇再也不能开启，您那倾心的教诲再也不能聆听。沉睡之中的父亲，您在回忆您的过去还是在思考着未来？

深深地望着您，您却不言不语；千万次呼唤着您，您却长眠不起。这不是儿女们对您的埋怨，而是我们太想您!

那颗为祖国的繁荣富强、为人民能幸福地生活而跳动八十三年的心停止了。父亲的心是火热的，始终满怀激情、充满理想。当它在跳动时，整个中国也在跳动；当它与时间凝聚时，人民也与悲哀凝聚。

父亲那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曾经书写过多少瑰丽的篇章，曾经与多少惊天动地的人的手相握，曾经指挥过多少千军万马……

就是这双大手，曾经为我写下了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

我曾经让著名的书法家看过，他们都赞叹不已，评论说：这十四字分三行，互相呼应，一气呵成，气势磅礴，不同凡响。就全篇整体来看，结构和谐，画面很美；细看每个字，又是谨严而有法度，笔笔不苟，没有败笔。

父亲，您是以心纵笔，历史和山川被轻轻装点在用诗句编织的花环上。

父亲，您是以情泼墨，宇宙和万物被重重点在用书法写就的石碑上。

父亲，您从坎坷中走来，四落四起，宠辱不惊。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二十八年的风风雨雨，托起共和国的大厦；二十六年的苦苦求索，梦想在神州书写上新的辉煌。

您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心中只有党和人民，留给我们的只有儿女对您无限的思念。您现在被鲜红的党旗覆盖，沉睡在花山之中。您可知道，每一个到您身边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命运与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您生前，人们以一睹您的容颜为一生骄傲；在您逝世后，人们以没能一睹您的容颜为终生遗憾。我走来，他走来，都走到您的身边来。在您的身边，世俗的心灵接受了一场圣洁的洗礼，身体里那个渺小的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也许您是不安心地离去，因为国未富，民未强，共和国还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您要关心他，照顾他，看着他茁壮成长，使他成为强者。虽然您一生喜欢奋斗，但您对自然的生老病死却无法回避。您走了，三十六分的不情愿，七十二分的不甘心。也许，您不能原谅自己，但您的人民原谅您，永远原谅您。因为您一生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用毕生的精力为黎民百姓的安康、中华民族的富强而兢兢业业，孜孜以求。

父亲，您是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又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诗人、语言大师。您永远与日月同辉，与中国人民同在。人民不曾忘记您，您也不曾离去。

您的灵魂，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强大的智慧的灵魂；您的遗体，是从灾难中被您拯救出来的民族衷心愿意永远保存的身体。您的人民不想忘记您的思想，他们要永远目睹您的遗容；您的人民为您竖立起一座最沉重、最恢宏的丰碑。

父亲，生前您不愿浪费一粒米、一滴水，也许您认为人民建造这座纪念堂是没有必要的破费，因为您从来就不乱花国家的一分钱。但我要告诉您，生前您为祖国人民奉献出所有的光与热，今天，您仍是人民精神的支柱。您是好人，能带给人民好运。

在这座面积为二万八千平方米的纪念堂里，您无处不在；在全国人民心中，您得到永生。

慢回首，看见了南大厅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墙面上您的手迹：

满江红 · 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这就是父亲的人格魅力所在，这就是父亲在中国人民心中留下如此深刻、难以磨灭的印象的原因。共产党人、中国人民不论面对什么困难，都有坚定不移地捍卫真理、捍卫尊严的执着信念。

父亲，安息吧!无论是"四海翻腾云水怒"，还是"五洲震荡风雷激"，您的儿女，您的人民，都会不忘记您"只争朝夕"的精神，"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对您好的悼念，就是实现您的遗志；对您最深的缅怀，就是祖国的富强，人民的安好。这些，正在成为现实。每一年的今日，我都来向您述说。

父亲，亲爱的父亲，伟大的父亲，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