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都是动物。就性欲问题来说，人们早已接受了这一心理学格言。男性是被社会驯化的动物，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接受社会边界的制约，但并没有屈服于这些制约，还会时不时地以各种方式(色情刊物、性乱交，乃至无时无刻不用充满欲望的眼光凝视目力所及的尤物)彰显其自然本性，无数科普书刊也不断强调这些：什么男性心理很容易被大脑中较低级、不那么先进的神经区域支配啦；什么男性的心理机制受到演化力量的影响，因而他们总是一看见某些身体特征或部位就难抑欲火啦，不一而足。打个比方，女性最的腰臀比例为0.7，无论在美国还是几内亚比绍，全世界的异性恋男人看到身材呈现出这一黄金比例的女人时，都会心潮澎湃；此外还有，因为演化力量的作用，男性需要设法增加其基因永远存续的概率，因而必须四处撒网播种，追求到手的0.7们多多益善。

然而为什么我们说女人也是动物呢？契弗斯一直努力挖掘的，正是女人的动物本性。

契弗斯曾经在好几个城市展开研究，伊利诺伊州紧邻芝加哥的埃文斯顿(Evanston)、加拿大的多伦多，最近则是在安大略省的金斯敦(Kingston)。金斯敦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城，格局精致玲珑。金斯敦机场比一个飞机修理库大不了多少。城里的浅色石质建筑透着一股浓郁迷人的厚重感，但历史的沧桑没能抵消小城闹市的喧嚣。金斯敦位于安大略湖和圣劳伦斯河交界的寒冷地带，最初是17世纪法国人交易动物毛皮的小港口，如今比那个时候也宏大不了多少。这里是女王大学(Queen`sUniversity)所在地，契弗斯就在这所颇有名望的高等院校担任心理学教授。近年来女王大学不断扩建，然而身处这座不无刻板的小城，还是很容易想象原始时代的空旷，那时没有建筑也没有道路，除了常青植物和皑皑白雪，几乎空无一物。

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拜访契弗斯的地点，因为要想拥有她希望企及的灼见，她不仅需要摒除一切社会规则，还需要摆脱一切街道、一切对人的意识和无意识施加影响的有形和无形的架构；她需要重构一些纯粹的原始场景，以便她宣称：这就是女性性特征的核心所在。

显然，她根本不可能为自己的研究架构这样的环境。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就此而言，这样纯粹的场景根本不存在，因为即使是原始人，即使在几十万年前，那些前额深凹的海德堡直立人(Homoheidelbergensis)和罗德西亚人(Homorhodesiensis)先祖，也有着属于他们的原始文化。而契弗斯手头拥有的只是一个描记仪：深入女性阴道内部的一个微型灯泡和光敏元件。

在契弗斯位于多伦多市的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实验室里，坐在"懒惰男孩"(La-Z-Boy，连椅子的牌子也不无讽刺)休闲椅上的女性研究对象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些，契弗斯最初也是在这间实验室里对我描述自己的实验的。每个研究对象都半躺在"懒惰男孩"上，从一个老旧的大头电脑显示器上观看一系列色情图片，这时会有一个两英寸长的描记仪玻璃管对着她们的阴道壁发射光束，读取反射的照度，以这种方式测量阴道的血流量。充血引发的过程叫作阴道渗物，即润滑物质透过管壁的细胞渗出。如此一来，描记仪就能间接地测量出阴道的湿度。这种做法绕过了心理的干扰和大脑中起抑制作用的上方区域的干预，力图发现在原始层面上，激发女性性欲的究竟是什么。

在登记参与该项研究时，契弗斯的研究对象们已经明确表明她们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以下是她们在显示器里看到的：

森林的地上铺着一张草绿色军毯，一位细腰丰臀的女人平躺在情人的身下。他留着平头，肩膀粗壮。他用僵直的双臂支撑着身体的躯干，朝着她的身体深处滑去。她抬起大腿，小腿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他突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臀部肌肉起伏。她舒展手指，抓住他的肱三头肌。

每90秒钟的色情短片过后，研究对象会观看一段旨在让描记仪读数回归基准状态的视频。摄像头扫过跌宕起伏的山峦，最终停留在炎热的高原。

随后又看到一个裸体男人走在海滩上。蜂腰扇背，腹股沟处显示出漂亮的人鱼线，大腿的肌肉结实优美。他朝着翻滚的浪头扔过一颗石子，胸膛宽厚。他的臀部也一样，没有一点脂肪的痕迹。他阔步走在石崖上，阴茎放松地左右摇摆。他捡起另一颗石子，再次舒展开他宽阔的后背。

一个苗条的女人长着一张温柔的鹅蛋脸和一头弯曲的黑发，坐在一个大浴缸的边缘。棕褐色的肌肤，深色的乳晕。另一个女人从水中站起，还在滴水的金发拢在耳后。她把脸埋在黑发女人的大腿之间……

接下来，一对倭黑猩猩(黑猩猩的一种)在一片草地上游荡，雄性倭黑猩猩细长的棕色阴茎出现在视线中。突然，雌性展开身体，平躺在地上，双腿翘在空中。配偶进入她身体时的节奏是疯狂的，她把前肢摊在头上，好像在性事上投降的样子。

契弗斯的研究对象坐在人造革椅子上，无论是双性恋还是同性恋。每一个画面都会激发她们的性欲，包括交配的黑猩猩。盯着描记仪收集到的数据，你会看到各种全然失控的性欲高涨。

这也正是我对性科学努力探知女性欲望的最初一瞥。我与契弗斯是通过她的丈夫介绍认识的，契弗斯的丈夫是一位心理学家，我曾为写另一本关于性的书而查阅过他的著作。不久后，我开始结识越来越多着力探索女性的研究人员，契弗斯说那是一群"越来越接近临界规模"的女科学家。玛塔?米娜(MartaMeana)用她高科技的眼动测量仪，丽莎?戴蒙德(LisaDiamond)用她低科技的研究手段，特丽?费希尔(TerriFisher)用她的假测谎仪对女性充满爱欲的存在进行了长期的孜孜不倦的跟踪。男性也是该项目的一部分。金?沃伦(KimWallen)用猴子研究，吉姆?普福斯(JimPfaus)用的则是大鼠。阿德里安?图伊藤(AdriaanTuiten)用他的基因筛查和特别定制的催情剂"力比多"和"力比多斯"，该药品已经提交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等待批准。

这些男女科学家们在他们的实验室和动物观察台上给我生动地讲解，除此之外，我也倾听了无数普通女性分享她们的渴望与困惑，她们解释了自己能够理解和无法理解自身性欲的部分。本书从头到尾穿插着这类女性的故事。30岁出头的伊莎贝尔曾为一个普通的问题烦恼不已：她是否应该嫁给那个英俊有爱的男朋友，她曾对他有过性欲，但现在没有了。他们常常站在酒吧里，她对他说，"吻我，就当这是我们及时次见面。"她觉得自己的欲望极度微弱，且转瞬即逝。"我还不到35岁，"她跟我说，"就再也不会感受到那种兴奋了吗？"温蒂比伊莎贝尔大十来岁，她已经签字表示要尝试"力比多"和"力比多斯"，看看实验药品能否帮她与丈夫鸳梦重温，尽管如今他们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亲了。

我还采访了其他人——像谢丽尔，因癌症手术而变丑之后，她缓慢但有意识地恢复自己的性欲能力；像爱玛，她希望我们的谈话在一家脱衣舞俱乐部进行，她以跳脱衣舞为业已有十年之久——我在书中没有具体写到她的故事，但她也为本书提供了宝贵的信息。我不停地采访，希望拓展我的视野，最终，不断进步的科学研究和听到的许多女性的声音给了我以下几点明晰的启示：

女性的性欲——其天然的范围和固有的能量——是一种被低估、被压抑的动力，即使在今天这个看似性泛滥、仿佛一切束缚都得到解放的年代，仍然如此。

我们有很多概念根深蒂固，至今仍然不断被我们的文化浸淫。但在很大程度上，激发和维持性欲力量的，并非传统概念中的亲密情感或安全感，玛塔?米娜将在她的眼动测量仪和赌桌旁为我们强调这一点。

最令人鼓舞的假说之一，首先让男性备感欣慰但事实上两性都趋之若鹜的说辞——女性的爱欲要比男性的性欲更适合一夫一妻制——不过是个虚妄的谣言。

一夫一妻制是人类文化中最受珍视、最根深蒂固的理想之一。我们或许曾怀疑它的标准，疑心是否被引入歧途，也曾未能始终坚守，却至今仍视之为令人心安的朴素人权。它定义了我们将与谁一见钟情并厮守终身；它规定了我们的家庭形式，或者至少定义了我们关于家的美梦；它构筑了我们关于何谓严父慈母的信仰。一夫一妻制是将人类社会缝合在一起，防止它分崩离析的不可或缺的针脚，至少我们以为如此。

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女人是这一标准更加天然的盟友、关照者和捍卫者，在生物学原理上，她们的性存在更适合贞洁。我们固执地把这个童话讲述了千年，演化心理学也来充作帮凶，该学科对两性进行对立的核心的性理论鲜能站得住脚，却弥漫在我们的整个意识中，抚慰我们内心的恐惧。而与此同时，各制药公司则在寻找一种药物，一种专门针对女性的药物，一种旨在治愈一夫一妻制的药物。

(二)

24小时早晨，普福斯在给本科生上课时讲到柯立芝效应(Coolidgeeffect)，这是性科学教科书中的一个标准，该表达方式常被普福斯嘲笑为进化心理学的"噱头"。柯立芝效应来源于这样一个故事：24小时，柯立芝总统偕夫人一起去参观一个政府办的实验农场。二人分头行动。柯立芝夫人走到养鸡场，注意到公鸡频繁交配，就问工作人员其交配的频率如何。"24小时十几次吧。"工作人员回答道。她又说："请在总统过来时把这事儿跟他说说。"总统来到养鸡场时，工作人员按照夫人的吩咐跟他说了。"每次都和同一只母鸡吗？"总统问。"哦，当然不是，"工作人员答道，"每次都要换一只母鸡。"于是总统说："请将原话转告柯立芝夫人。"

这个趣事被用于强调男性欲望可以通过多个伴侣得到满足的原则。普福斯嘲笑的是，人们居然坚信女性不是如此。他对自己的本科生说，雌性大鼠都会蹦跳着奔向新的性交伴侣。她们会把脊柱弯得更深，为新伴侣更容易插入她们的身体提供方便。

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普福斯偏离了已经收集到的证据，转而急切地预测起了未来。"当这一代年轻人学有所成时，"他的语速逐渐加快，"我们就能够看到更多人们原本想当然地以为是男人才有的行为：更多的女人开始挑选男人；更多的女人在上床后选择离去，享受而无须等待婚约；更多女孩在做作业之前，会在电脑前点击色情图片，享受一番手淫的乐趣。"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是现在只有12岁的女孩，还是现在已经24岁的女人，也不清楚他会如何解释他认为即将开始的性解放，不过这似乎可以部分地归因于互联网的普及。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迹象表明，普福斯所想象的趋势是真实的。有没有女孩和女人越来越习惯观看X级影片？她们浏览色情内容的频率是否已经接近男人？这些问题的答案，目前只是一星半点的碎片信息。最可信的资讯来自消费者跟踪公司——尼尔森(Nielsen)，它在一项报告中指出，网络色情内容的用户中有三分之一是女性，而四年前这一数字是四分之一。

曾有一篇报道引用一位色情瘾治疗师的说法，称其女性客户的比例正在上升。然而最生动的线索要算詹姆斯?迪恩的影迷群了。

迪恩是一位色情明星，他的名字(Deen)和拼法都是他自己选的，在过去八年里拍了两千多场色情戏，包括快递员被邀请进屋，校长在教导新来的中学老师，双手反绑、嘴被塞住的金发女郎屈服于淫威，或情欲人妻正在为所欲为。和每年300亿美元产值的色情产业生产的大多数电影一样，这些色情场景都是以男人为对象的。然而这些电影在少女中也非常流行。在迪恩数十万的推特粉丝中，年轻少女和少妇占了大多数。她们在色情网站上追看他的视频，交换他的照片，把自己的电脑设置成只要有地方出现他的名字就立即提醒模式，还向他求婚。《夜线》(Nightline)节目曾做过一个人物专访，题为"你的青春期女儿多半在私下里偷看的年轻人"，节目的开场旁白便拿腔拿调地说："这是脸书一代的色情明星。"这句话增加了年轻人对他的痴迷。《GQ》杂志、《纽约观察家》和英格兰的《卫报》也不甘示弱，连篇累牍地争相报道。有些影迷说他们是被他邻家男孩的气质所吸引的，有些则是着迷于他的一举一动，但除了他瘦削的身材和可能比普通色情明星更多的眼神交流之外，基本事实就是基本事实：大号阴茎的勃起，极少量对话，加上一点暴力("我一生中经历的粗暴性交还真不少，"他对一位采访者如是说，"因此我，嗯，在这方面表现不差。")，很多女人呻吟的身影，很多阴茎的特写镜头。

和迪恩的流行一样，最近刚刚跻身成功企业家行列的苏琦?邓纳姆(SukiDunham)也让我们看到了正在发生的变化。在苏琦的例子中，各个年龄段均发生了改变。在新罕布什尔州仅4000人的一个小镇上，在白色尖木桩篱笆包围的农舍里，邓纳姆设计了Freestyle和ClubVibe2.OH等型号的近期型颤振按摩器，她还在农舍后面为两个孩子建造了一座巢屋。

她的这些设备早已经不新鲜，先代产品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就已经问世了，起初是作为医护人员的辅助工具，他们用这些设备按摩患者，导致他们"抽搐"从而治愈歇斯底里。但在最近几十年，声称自己用过颤振按摩器的女人比例从1%升至超过50%。几年前，颤振按摩器开始出现在沃尔玛、CVS药店和杜安里德药店(DuaneReade)的货架上。安全套厂商特洛伊公司(Trojan)看到了商机，进入该市场，在电视上播放起"极乐三件套"(Tri-Phoria)的广告，即使在经济大萧条时期，也一样坐视销售收入的激增。另一家安全套厂商杜蕾斯也如法炮制，并取得了同样的成功。邓纳姆在宾夕法尼亚州一个煤矿小镇上长大，父亲经营着一家采矿装备小店，她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在开发一个高端小众市场。

邓纳姆嘴唇很薄，笑容有些急切。她曾在苹果公司工作过九年，负责iMac电脑的营销。在她三十五六岁时的一个圣诞节，她在壁炉长袜里找到的圣诞节礼物是丈夫送的iPod和一个颤振按摩器。她丈夫经常出差，见多识广。将这两个装置一起送她使用让她陷入了思考，而如今她已经有了一个堆满类似商品的仓库。她的产品远销30个国家，她不久前与一个电视真人秀明星建立了合作，后者将产品和邓纳姆本人变成了在该真人秀节目中定期出场的道具和嘉宾。邓纳姆的公司出售漂亮的流线形颤振按摩器、激进的分叉形颤振按摩器、谨慎改进的颤振按摩器，还有一个应用程序，能够让用户为颤振按摩器编程，使之随着iPod上的音乐旋律而颤振。子弹形的2.OH是近期的产品，即可放在三角内裤的子弹形口袋里。2.OH型可以根据需要设置按摩力度，并随着俱乐部或聚会的乐曲旋律进行按摩。它每充一次电可用三个小时。

看着雌性大鼠在我们面前蹦跳和奔跑，普福斯问道："为什么我们会有潘多拉的盒子，为什么要把女人的性欲锁在盒子里？为什么我们要让女人的欲望处于相对压抑的状态？我们男人怕的是如果我们打开盒子，不再控制女人，我们自己被戴绿帽子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我们害怕盒子里的东西。"

我提起的一件事儿把他逗乐了：不久以前，根据法律，纽约州的有线电视上出现的色情镜头都要用蓝点遮挡。那些蓝点总是遮盖住男性成员，女人的身体被彻底暴露。只要有阴茎出现，蓝点就开始在屏幕上四处漂浮了。

我还想起了在写作生涯的其他时候进行的访问，那里也有蓝点，只不过出现的形式没这么富有喜感。有一次，在肯尼亚北部的一个偏远山村，我问一群桑布鲁(Samburu)男人，为什么在他们的文化里要对女人进行阴蒂切开术。他们用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和口吻说："这样女人就得忠于我们啦。"

后来有一次我又和契弗斯聊天。她正在设计一个新实验，尝试利用潜意识影像独辟蹊径，在意识之下打开通道，或许还能超越文化的桎梏。她大致讲述了该研究的概要内容，然后跟我说，她一直在思考20年前大学课堂上发生的场景，在思考那一声"噫！"——那个短暂的、难忘的、半滑稽的音节，清晰地表达了历史和史前史"对女性性欲的各种禁止和约束性观念"。突然，她提高了声调："看看女人要越过多少障碍！看看那些路障吧！但让我感到惊喜的不是这些。"

作为一位注重细节的科学家，契弗斯选择仅用炉渣砖装饰办公室的四壁，常常像苦行僧一般在小房间里消磨数日，避免乱下断言，尽量让数据说话。然而此刻，她却不再顾及科学的约束。"那些障碍恰恰证明了欲望本身的力量。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声明。因为欲望必须足够强大，才能超越这种种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