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菲自1920年起,定居法国,在巴黎俄罗斯侨民中享有极大的声誉。她的回忆录堪称是一部俄罗斯的精神苦旅,其背景是当时给俄罗斯带来深重灾难的国内战争。1914年欧战爆发以后,引发了俄罗斯国内的内战,导致俄罗斯各阶层大批人士的流亡和出走,苔菲毫无例外地加入到这个行列之中。而这一次旅行中的所见所闻,被她以诙谐幽默的文笔记录下来,让今天的读者可以在轻松的阅读中,窥见当时社会急剧变化之下人们的精神和生活状态。
19世纪以降,俄罗斯诞生了一大批的文学巨匠,如普希金、赫尔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这些金子般的名字迄今仍在向世人闪烁着独特的光芒。然而,作为一座富矿,俄罗斯文学在我国所显露的仅是冰山一角,大量的宝藏仍在我们有限的视阈之外。“金色俄罗斯丛书”进一步挖掘那些静卧在俄罗斯文化沃土中的金锭,向中国读者展示赫尔岑的人性,丘特切夫的智慧,费特的唯美,苔菲的幽默,什克洛夫斯基的精致,波普拉夫斯基的超现实,哈尔姆斯的怪诞……可以这样说,俄罗斯文学史即一部绝妙的俄国思想史,它所关注的始终是民族、人类的命运和遭际,还有在动荡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理性的迷失。
“金色俄罗斯丛书”由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诗人、翻译家汪剑钊主编,遴选普希金、赫尔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大师的经典作品,向中国读者呈现优美而深厚的俄罗斯文学。
苔菲不仅是一位的幽默作家,更是是一位非常细腻、观察力非常强的的心理学家。她的语言简洁而有力量,书中充满她对人性的思考和对人类处境的忧惧,同时不失她特有的讽刺和幽默。但是这一次,她幽默的面具下紧裹的是恐惧。
作者:
苔菲,俄国白银时代的幽默作家,以幽默短篇小说闻名。其作品以文风幽默、泼辣,文字洗练、清新著称。
译者:
李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教授。著有《左琴科小说艺术研究》《伏特加里的红月亮》,译著《重病的俄罗斯》《涅瓦河畔》《萨哈林岛》等。
1
莫斯科。秋天。好冷。
我在彼得堡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俄罗斯言论报》被封。前途无望。
不过前景倒有一个。每天它都展现在敖德萨[1]的剧院老板、斜眼古锡金的脸上。他劝我跟他一起去基辅和敖德萨,给我安排文学演出。
他游说起来怪吓人的。
“今天您吃小白面包了?明天可就吃不上喽。但凡能去乌克兰的人都在往那里跑。只不过谁也去不了。可我要带您走,我会付您总收入的百分之六十,拍电报去订伦敦饭店上好的客房,要靠海边有阳光的,您就看看小说,再收收钱,买买黄油、火腿,给自己来点儿蜜水,去咖啡馆坐坐。您能少得了什么?您去打听打听,大家都知道我。古锡金是我的化名,真名我也有,就是太拗口。太应该去了!那可是国际饭店上好的客房啊。”
“您刚说的是伦敦饭店吧?”
“那就住伦敦饭店。您觉得国际饭店不好?”
我找人拿主意。很多人的确去了乌克兰。
“这个化名古锡金的人怪怪的。”
“怪什么?”见多识广的人说,“不比别人怪。他们都这样,这些小剧场老板。”
阿维尔琴科打消了我的犹疑。好像另一个化名者也要带他去基辅,也是去巡回演出。我们决定一起走。阿维尔琴科的那个化名老板还要带上两个女演员,她们得去表演歌舞。
“喏,这下您明白了吧!”古锡金好不欢喜,“眼下只剩张罗出发了,那边的一切可是像抹了黄油的面包,顺极了。”
必须说明的是,我憎恨一切文学演出。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怪癖吧。而这里面还有个化名的——提成的古锡金,他连“分成”两个字都说不清楚。可周围的人都说:“您真好命,能走得了!”——“运气——基辅有的是奶油小蛋糕。”有的干脆说:“幸运……带奶油的呢!”
一切迹象都表明应该去。而且身边所有人都拍手赞成,即便有不赞成的,也是因为满心希望却又毫无指望。人们都巴不得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乌克兰血统,找到跟那边有关的线索和联系。
“我的亲家在波尔塔瓦有一幢房子。”
“其实我不姓涅费金,是姓涅赫维金,从赫维季科变来的,小俄罗斯种。”
“我喜欢荤油拌洋葱!”
“波波娃已经去基辅了,鲁奇金家、麦尔宗家、科金家、布平家、菲克家、希鲁克家都已经在那边了。”
古锡金开始四处活动。
“明天下午3点我把边防站那个最骇人的政委带到您这儿来。衣冠禽兽。刚扒了蝙蝠剧院的皮。抢个精光。”
“可他们要是连天上飞的老鼠的皮都剥,那我们还逃得脱吗!”
“所以我带他来认识认识。您跟他说说好话,求他放我们走。晚上我带他去剧院。”
我开始张罗出发。先去了一个主管剧院事务的机构。在那儿办公的女士懒得出奇,梳着克雷奥-德-梅罗德式的发型,头皮屑掉了一身,带着褪色的铜镯子,她交给我一份巡回演出许可证。
之后我又跑到一个营房不像营房,工棚不像工棚的地方,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队,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一个背着刺刀的士兵把我的文件拿去交给首长。突然,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首长“本人”走了出来。他是谁——我不知道。不过就像人说的,“全身披挂着机枪子弹”。
“就是您吗?”
“是。”我说。(反正现在已没有退路)。
“女作家?”
我默默地点点头。我觉得一切都完了,——否则他又何必出面。
“这样的话,请您在这个笔记本上写下您的名字。这里。写上年月日。”
我用发抖的手写着。日期忘了。接着又忘了年份。不知是谁在我身后战战兢兢地小声给我提示。
“得——得嘞!”他“本人”阴阳怪气地说。耸耸眉毛。他念了一遍,凶邦邦的嘴巴忽然慢慢咧开来,露出暧昧的微笑。
“我是……想要您的亲笔签名!”
“不胜荣幸!”
通行证给了。
古锡金活动得愈发起劲,把政委拉得来。政委着实吓人。他简直不是人,而是穿靴子的鼻子。有一种头足纲动物。他是鼻纲的。硕大的鼻子配上两条腿。不用说一条腿里安着心脏,另一条腿充当消化系统。腿上穿着系带的皮靴,高高的没过膝盖。而且看得出来,政委很为靴子而振奋和自豪。这可是鼻纲动物的要害。它在这些靴子里,犹如蛇储蓄着自身的脂肪。
“我听说您喜爱艺术……”我开始兜着大圈子说……冷不防鬼使神差一般,我猛地打住话头,不懂事地,很女人气地说:“哎呀,您的靴子可真了不起!”
鼻子发红了,还有点鼓胀。
“呣,呣……艺术……我喜欢剧院,不过很少去……”
“靴子真了不起!穿上它很有骑士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您这人不是一般人!”
“不,哪里是……”政委略作推辞。“不过我从小就热爱美和英雄主义……为人民服务……”
“英雄主义和服务”,对我想办的事都是危险的字眼。就是为了“服务”而剥了“蝙蝠”的皮。得赶紧拿美说事儿。
“哎呀,不是,不是,您别否认!我觉得您很有艺术气质。您喜爱艺术,您鼓励艺术走进人民群众。是的,到群众中去,又深又广。您的靴子太棒了……托尔卡瓦多?6?1塔索穿的就是这种靴子……笃定的,您是天才!”
这个词儿决定了一切。两件晚礼服和一瓶香水作为劳动工具也被放行。
晚上古锡金带着政委来剧院。这里正在上演轻歌剧《伟大的叶卡捷琳娜》,作者有两个——洛洛和我。
政委很放松,动情了,吩咐转告我,说他自己“的确有艺术气质”,还说我可以携带所有我需要的东西——他会“缄默,就像冰上的鱼”。
此后我再没见到过这个政委。
在莫斯科的这段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混乱不堪。
原老剧院的女歌手卡扎-罗扎从彼得堡来。在这些难忘的日子里,她突然显示出奇怪的本领:她知道谁那儿有什么和谁需要什么。
她过来,乌溜溜的眼睛兴奋望着空中说:
“在克利沃-阿尔巴特巷拐角的布店里还有一俄尺半细亚麻布。您得赶紧把它买来。”
“可我用不着。”
“不,用得着。等您一个月以后回来,不管在哪儿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还有一次她气喘吁吁地跑得来。
“您现在应该做一件天鹅绒礼服!”
“?”
“您自己知道需要它。拐角那个化工制品店老板在卖一块窗帘。刚摘下来,全新的,还带着钉子呢。够做一件漂亮的晚礼服。您穿得着的。这种机会可永远碰不上了。”
她面色严峻,几乎是悲剧式的。
我极不喜欢“永远不”这个词。譬如说,假如我被告知,永远不再头疼,那我肯定会给吓到的。
我依了卡扎-罗扎,买下那块带着七个钉子的绚丽零头布。
的这些日子太奇特了。
我们穿过夜幕漆黑,常有行人被勒死和遭抢劫的街道去听歌剧《西尔娃》,或者去破破烂烂的咖啡馆,里面挤满穿着刮破的,散发着湿狗毛味道外套的人,聆听年轻的诗人们用饥饿的嗓音低嗥着朗读自己的和别人的诗歌。这些年轻诗人正当红,连勃留索夫那么目空一切的人,也毫不羞耻地主持他们的“色情晚会”。
大家都愿“在人间”。
独自在家很可怕。
必须始终知道该干什么,认清彼此。
时常有人消失,很难知道他在哪儿:在基辅?亦或一去不返之地?
仿佛生活在童话《蛇妖戈雷内奇》中。蛇妖每年需要十二名少女和十二名棒小伙的牺牲,我原来认为,童话中的人明明知道蛇妖要吃掉他们的好孩子,怎么还活得下去。然而当此之时,在莫斯科,我就在想,看来戈雷内奇的仆人也会去逛逛剧院,也给自己买件连衣裙什么的。人到什么地步都要生活。我本人就看到过,被水兵拖去冰上射杀的死刑犯,为了不弄湿双脚而跳过水洼,还竖起衣领挡住吹向胸口的风。他下意识地尽量让自己生命中的这几步走得舒服些。
我们亦如是。买什么“的零头布”,一次听的歌剧和的精致的色情诗,下流的、上好的——反正都一样——只是不知道,没意识到,没想到,我们正在被往冰上拖。
从彼得堡传来一条消息:一位著名女演员因为朗读我写的故事而被捕。在“契卡”,强迫她当着严厉的审判官们把故事再读一遍。试想,被两个身背刺刀的士兵押解着,用饱满的、快乐的语调朗读那个幽默故事。突然——噢,一个喜人的奇迹!——听完开头几个战兢兢的句子后,一个审判员的脸上隐约浮起微笑。
“我在列宁同志的晚会上听过这个故事。它一点没有政治色彩。”
放心了的审判员要求放心了的受审者继续已经成为“刻不容缓的娱乐项目”的朗读。
总之,或许哪怕走开一个月也好。换换水土。
古锡金倒是一直在活动。他想必更多地是出于惊慌,而不是非走不可。不知为什么他跑去找阿维尔琴科。
“您明白吗,多可怕呵。”他说着,双手发抖。“今早10点我去阿维尔琴科那儿,可他却蒙头大睡。要知道他会误了火车的!”
“可我们要五天后才走呢。”
“火车可是9点钟开车。如果他今天睡成这样,那一个星期后就不会睡到这时候吗?或者一辈子都这样?他睡,我们就等着?真新鲜!”
他跑来跑去。慌张。忙乱。犹如空转的皮带在空中噼啪作响。然而若不是他使劲,谁知道我的命运又将如何呢。向您致意,化名的古锡金,如今不知您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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