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这无疑是我倒霉且失败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惨、最衰、最背的一晚！

如果十分算满分的话……眼下这种糟糕状况只能打个负六分。这绝不是说，我的标准太高了。

雨水打在领口上，我迈开起了水泡的双脚，拿起牛仔外套顶在头上，想临时遮遮雨，可是它压根不顶事。我只想早点拦到出租车，回家，甩掉这双烂靴子，然后好好冲个热水澡！可是我们在这等了十分钟，却连出租车的影子都没瞄到。

我的脚趾疼得要命。再也不要去什么"超值摩登坊"买鞋了。这双靴子是上个礼拜打折时买的(黑色平底款，我向来只穿平底的)，小了半码，可是销售小姐说一穿上自然就会撑大，而且我穿上它显得双腿格外修长。我竟然信以为真。老实说，我彻头彻尾是天底下及时号大傻瓜！

我们几个好姐妹站在伦敦西南方的某个街角，脚底下的酒吧里传来微微的音乐声。我以前从来没来过这儿，卡罗琳的姐姐是这家酒吧的投资人之一，给了我们优惠券，才大老远地折腾跑来。现在好了，得回家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找出租车。

菲儿霸占了附近惟一的门口，和刚刚在酒吧里勾搭上的男人热吻。那个家伙蛮帅的，只是嘴角的小胡子有点怪。还有，他比菲儿矮——其实大部分男人都比她矮，谁叫她几乎有一米八○呢！菲儿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那宽阔的嘴唇和她超级爽朗的笑声倒是很相配。要是真被什么事给逗乐了，她的笑声足以"震惊"整个办公室，让大家的动作都停下来。

不远处，卡罗琳和黛比勾肩搭背地躲在报纸下，思春似的唱着《天上下着男人雨》，好像还在卡拉OK的点唱机前一样。

"莉丝！"黛比叫着，伸手把我拉进她们的行列，"下的是男人雨呢！"她一头金色的长发乱糟糟的，不过脸庞依旧美丽。黛比有两个较大的爱好： K歌和制作手工小饰品。我现在戴的这对耳环，就是她送的生日礼物： 小小的银色L字母(代表我的名字莉丝)，下面还悬挂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才不是什么男人雨！"我有点郁闷，"只是下雨罢了。"

照理说，我也相当喜欢K歌，不过今天不在状态。我的心情糟透了，只想躲得远远的，躲在角落里自己安慰自己。要是猪头戴夫如约出现就好了。亏他之前还发那么多短信，说"爱你，莉丝"之类的，还信誓旦旦说十点一定到。害得我整晚坐在那儿傻等，一直盯着门不放，其他女生都让我别耗下去了，我却听不进去。现在想来，自己简直是大白痴。

猪头戴夫是做汽车电话销售业务的。去年夏天，我们在卡罗琳的朋友办的烤肉派对上认识，然后开始交往。叫他猪头戴夫并不是骂他，猪头是他的绰号。没人知道这个绰号的由来，他自己更是打死都不肯说。其实，戴夫一直试图让大家叫他别的绰号。前一阵子，他自称是电影《低俗小说》中的 "布奇"(一个收钱打假拳的家伙，怀揣一块祖传金表)，觉得自己很像这位酷男的扮演者布鲁斯·威利斯。我想，应该是他的小平头有点像，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管他呢，反正那个新绰号后来也不了了之。对他的同事来说，他就是猪头戴夫，就像我叫"暴牙妹"一样，这个绰号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光荣诞生了。我有时还被称做"爆炸头"。唉——老实说，我的头发是蛮卷的，牙也够歪的。但我向来宣称： 我长得就是这么有特色，怎么样？(好吧，承认自己在说谎。这句话是菲儿说的。其实只要有钱，我是有计划去整牙的，弄个牙套戴戴。不过，这大概永远不可能实现吧。)

看到一辆出租车了！我马上挥手示意，偏偏有人抢先一步。我悻悻地把手塞回口袋，继续在雨中搜寻下一辆空车。

我不止被猪头戴夫放了鸽子，连年终奖也泡汤了。今天是公司财政年度的24小时，每个人都收到了奖金明细表，兴奋得手舞足蹈，因为公司二三至二四年度的业绩比预期的还要好。这种感觉就像圣诞节提前了十个月一样。整个下午，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去腐败。卡罗琳计划和男友马特去纽约度假。黛比打算做挑染，预约了Nicky Clarke美发沙龙，她早就想去那里了。菲儿则是请Harvey Nichols百货帮她预留了一款超酷的锁头包，名字好像叫Paddington。

我呢？一分钱也拿不到。并不是因为工作不认真，也不是业绩不达标，而是公司有规定，工作满一年才有年终奖。我只差一个礼拜就满一年了！只差一个礼拜！真是太不公平了，太抠门了！要是他们问我作何感想，我想说……

算了，西门·约翰逊才不会管一个地板销售部初级业务助理怎么想呢。关键是，我的职务名称也太傻帽了点。真是丢脸，长长的职称连名片那行都要塞不下了。在我看来，职称越长，工作就越烂。老板们总以为多用几个字就能忽悠人，我们就会麻木不仁地窝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淹没在那堆没人想做的恶心账目里……

一辆车驶过路旁的水洼，溅起一片水花。我往后一跳，但为时已晚，脸上溅个正着。门口那边，菲儿正在火热地调情，一直和那帅哥咬耳朵。我听到几个耳熟的词儿，暂且不管现在心情如何，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嘴巴吧，不然一定会爆笑出来的。记得几个月前，我们几个姐妹聚在一起夜聊，玩的是"真心话"。菲儿交待，她每次都用同一句台词，而且一招鲜吃遍天："我想，我的内衣裤要熔化了。"

男人真的吃这套吗？

我想，以菲儿的实战经验来看，的确奏效。

黛比招认，她在做爱的时候，为了避免做到一半时猛笑破坏气氛，她只会用一个字发挥： hot。她不是说"I?m hot(我想要)"，就是"You?re so hot(你真性感)"，要么就是"This is really hot(快受不了了)"。请记住，如果你也长得像黛比这样正点的话，我觉得只要会这招就天下无敌了。

卡罗琳和马特已经交往了很久，不过她说自己从来不在上床的时候说话，除了叫"哦"和"再用力些"以外。有一次，马特快要高潮了，她竟然说，"哦，惨了，我忘了关掉直发器电源了！"我不晓得她是认真的，还是纯粹搞笑？总之，她的幽默感很另类，和马特臭味相投。他俩都是超级阳光型的，几乎都是怪胎，不过蛮酷的。我们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他俩还会相互对损相互打击，真真假假的。我觉得，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吧。

然后轮到我了，问我赞美男人的台词是什么，我也老老实实地交待了。拿猪头戴夫来说吧，我总是说"你的肩膀好好看哦"，还有，"你的眼睛好美"。

不过我没有承认的是，这些溢美之词的背后，我其实暗暗希望他反过来也夸我美。

我也没有承认，到目前为止，这样的事情还没发生过。

算了，管他呢。

"嗨，莉丝。"我抬起头来，看到原本黏着帅哥不放的菲儿，终于离开他，走了过来，拉过我的牛仔外套往头上一遮，旋即又拿出口红来。

"嗨。"我眨了眨眼，抖掉睫毛上的雨水，"你的小亲亲哪去了？"

"去跟和他一起来的女生说他要走了。"

"菲儿！"

"干吗？"菲儿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们又不是一对喽，顶多是在暧昧中。"她认真地把嘴唇重新涂成大红色，"我要去买一套全新的化妆品，"她皱了皱眉头，口红抹坏了，"要Christian Dior的，一整套。我现在买得起了！"

"当然！"我点了点头，努力让口气听起来很为她开心。过了一会儿，菲儿猛地抬起头来，想到了什么似的。

"哦，该死！对不起，莉丝。"她伸手用力揽住我肩膀，"你应该也得年终奖才对，这太不公平了！"

"没关系的。"我努力挤出点笑容，"等明年吧。"

"你还好吧？"菲儿盯着我，"想不想去喝两杯？"

"不了，得回家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满脸疑惑的菲儿恍然大悟，咬了咬嘴唇。"天哪，我都忘记那件事了。加上年终奖的事等等——莉丝，我真是为你难过，你现在一定很难过。"

"我没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其实……只要不把它想得太严重就好了。"

没人喜欢扫兴的家伙。无论如何，我也要让自己笑得开心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即便我是暴牙妹、被男友放鸽子、没有年终奖、老爸刚过世又怎样。

菲儿好一会儿没吱声。她绿色的眼睛在来来往往的车灯中闪闪发亮。

"情况会好转的。"她说。

"你真的这么想？"

"嗯。"她用力点点头，"一定要坚信这点。来，"她用力揽了揽我，"说吧，你到底是女人还是暴牙大海象？"从我们十五岁开始，菲儿为了逗我都会搬出这句话，我也总是会扑哧一笑。"你知道吗，"她继续说，"说不定你爸本来就希望你带着宿醉去参加他的葬礼呢。"

她见过我爸几次。或许说得有几分道理。

"唔，莉丝。"菲儿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我打起精神想听她说下去。我有点焦躁不安，如果她安慰我说我爸有多好多好之类的，我可能会哭出来的。唉，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老爸，但再怎么说，爸爸只有一个……"你有多的保险套吗？"菲儿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

很好。这样我或许就不用担心被无边的同情淹没了。

"以防万一。"她局促地笑了笑，"呵，说不定我们只是聊聊国际政治之类的。"

"嗯，我了解。"我把手伸进绿色的Accessorize包包里——这是我的生日礼物——找到同款的零钱包，摸到一个Durex保险套，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谢啦，亲爱的。"她吻了吻我脸颊，"你明天忙完以后，晚上要不要上我家来？我准备做一个培根蛋酱意大利面。"

"好啊，"我感激地笑了笑，"一定很棒。到时再打电话给你吧。"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一盘美味的意大利面，一杯红酒，然后细细地告诉她整个葬礼的经过。菲儿总能把最悲惨的事变得超搞笑，我知道我们一定会笑到肚子疼……"嘿，出租车来了！出租……车！"我立刻冲到马路旁，车子停了下来，靠向正在扯着嗓子吼《劲舞女王》的黛比和卡罗琳。卡罗琳的镜片被雨打湿了，她比黛比唱得快约五个音符。我把头探进司机的驾驶座里，头发上的水直往脸上滴，"能不能先载我们到巴勒姆，然后……"

"小姐，不好意思，我不收卡拉OK客。"司机先生打断我的话，鄙夷地看着黛比和卡罗琳。

我盯着他，满腹不解。"请问，不收卡拉OK客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载那两个女的，那歌声简直是要人命。"

开什么玩笑——你不能因为人家唱歌就拒载！

"可是……"

"要载谁由我自己定。喝醉的、吸毒的、乱吼乱唱的坚决不带。"我还来不及反驳，司机先生就发动引擎扬长而去，消失在马路尽头。

"你没有权利拒载卡拉OK客！"我愤怒地对着消失的车屁股大叫，"这是歧视！非法的！这是……"

环视四周，无力又无助。菲儿已经不见人影，大概回到那帅哥的怀抱了。黛比和卡罗琳还在表演我有史以来看过的最可怕的《劲舞女王》——坦白说，我不再责怪那个司机。马路上车来车往，呼啸而过的车子溅起水花，弄得我们一身湿。雨水打在外套上，又渗进来流到我头发上。思绪在脑子里翻滚，就像转筒式干衣机里的袜子。

这样下去，永远都搭不上出租车，我们会整晚被困在雨里！那些香蕉鸡尾酒真是害人不浅，我应该喝完第四杯就走人的。明天就是老爸的葬礼，我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要是自己哭哭啼啼的，大家都在看我，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猪头戴夫很可能正在和某个美眉亲热吧，称赞她是大美女，而她则娇喘着喊他"布奇！布奇！"至于我这个倒霉蛋，不但脚下起了水泡，而且快要冻僵了……

"出租车！"我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就在我瞄到远方那辆空车的那一刻。车子往这边开来，左转的方向灯在闪烁。"不要转弯啊！"我发疯似的挥手，"到这来！到这来呀！"

一定要拦到这辆车，一定要！我抓起牛仔外套往头上一遮，边跑边叫。跑起来有点滑，叫得嗓子都哑了，"出租车！出租车！"好不容易到了路口，一看竟挤满了人。我绕过人群，爬到一座宏伟的市政大楼的阶梯上。那里有一个用栏杆隔起来的平台，左右两边都有台阶上下。我可以在这个高一点的地方拦车，然后再冲下去、跳上车。"出租车！出——租——车！"

好！它停下来了，真是谢天谢地！终于停下来了。我也终于可以回家洗个澡，把今天的破事儿通通忘光。

"这里！"我喊了出来，"过来过来，等等……"

晴天霹雳——下面有个西装男正奔向那辆出租车。"那是我们的车！"我扯着嗓子喊，一边飞奔下另一侧的台阶。"那是我们的车！是我先拦到的！你竟敢……可恶！可——恶！"

我差点气炸了，连双脚在湿淋淋的地上打滑也全然不知。接着，我开始往下跌落，脑子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念头： 都是被这双鞋底磨破的便宜烂靴子给害的。我四脚朝天往下翻筋斗，像个三岁小毛孩。我死命地抓着台阶的石质扶手，皮肤刮得伤痕累累，手也扭了，包也掉了——随便有根救命稻草也好啊。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真他妈的。

地板越来越近，我却只能束手待毙。这下一定会很痛……

第1章

我醒多久了？早上了吗？

感觉糟透了。昨晚干吗了？天啊——头好疼。好吧，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了。

一阵恶心涌上来，脑子动不了了，更不用说……

唔——醒来多久了？

头痛欲裂，迷迷糊糊的，嘴巴好干——我从来没有宿醉得这么可怕。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了。

好像有声音？

没有——我又得睡了……

我醒了多久了？五分钟？半个小时？搞不清楚。

那么，今天是星期几呢？

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头部传来阵阵猛烈的痛楚，像是被一台超大型的混凝土破碎机碾过一样。嗓子冒烟，浑身疼痛，皮肤摸上去像砂纸一样粗糙。

昨晚我去了哪里？我的脑子怎么啦？似乎一切都被一层薄雾笼罩着。

再也不要喝酒了。一定是酒精中毒或什么的。我拼命地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过去的记忆和画面，乱七八糟地闪过，好像脑子里装了一台iPod shuffle似的。

向日葵在蓝蓝的天空下左右摇摆……

刚出生不久的艾米，像是一条裹在毯子里的粉色小香肠。

小酒馆的木头桌子上，摆着一盘咸口味的法式薯条。火辣辣的太阳洒在我的脖子上。老爸头戴一顶巴拿马遮阳帽，坐在我对面，一边吐着烟，一边招呼我："快吃呀，宝贝儿。"……

学校运动会上的袋鼠跳比赛(一种把两腿套入袋内的赛跑)——天啊，不准再想这个！我拼命打住，但为时已晚，记忆哗啦啦地倾泻而出……那时我七岁，跑在最前面，把大家远远抛在身后。但这种经验丰富的感觉让我不爽，于是便停下来等其他的小伙伴们。他们追了上来……然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我竟然绊倒了——倒数及时！那种羞耻感历历在目，哄笑声犹在耳畔，我的喉咙里满是灰尘，空气里弥漫着香蕉的味道……

等等——不知怎么，我强迫自己的脑子乖乖暂停一会儿。

香蕉。

记忆的重重迷雾中，又一幕往事若隐若现。我拼命回想，拼命想揪住它……

好！想起来了——香蕉鸡尾酒！

我们一伙人在某个酒吧喝酒，血红血红的香蕉鸡尾酒——我只能记起这些。那酒里究竟加了些什么？

实在是睁不开眼睛。眼皮重极了，黏住了似的，足以媲美那次在超市买的杂牌假睫毛，胶水差劲极了，结果第二天早上摇摇晃晃走进浴室一看——一只眼睛被黏住了，仿佛一只死蜘蛛停在上面。真是太酷了。

我慢腾腾地把一只手伸向胸口，床单发出沙沙的磨擦声，听起来不像家里的床单。空气中有一股诡异的淡淡柠檬味儿，而且自己身上还穿着一件不知哪来的棉质T恤——我现在在哪？到底——

不会是和谁上床了吧？

哦！难不成我背叛了猪头戴夫？和某个猛男一夜激情，然后借了他的超大T恤当睡衣？难怪我全身酸痛……

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劈过腿。一定是在某个女性朋友家过夜之类的。也许我该起床，冲个澡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痛苦地勉强睁开双眼，微微撑起上半身。

妈的，见鬼。

我竟然待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躺在金属床上，右手边有一排按钮，床头柜上摆着一束花。我暗暗吞了一口口水，看到自己左手吊着点滴，上面还挂着一袋药水。

不可能，我在医院。

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状况了？

我逼自己想起点什么，但脑袋里面空空如也。我需要来杯特浓咖啡。努力打量眼前这房间，希望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可是眼睛根本不听使唤——它们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它们需要的是洗眼液和阿司匹林。我无力地跌回枕头上，合上双眼，停了好一会儿。拜托，一定要想起此前发生了什么。我不可能醉成那副德性……不是吗？

我死命抓住一点点残存的记忆，仿佛它是茫茫海洋中的小小岛屿。香蕉鸡尾酒……香蕉鸡尾酒……用劲想……接着想……

天命真女(美国当红R & B女子演唱组合)！对的！零星的记忆片段渐渐浮现。慢慢地、缓缓地，三三两两地冒上来……芝士玉米片。高脚椅上的树脂材料都开裂了。

我和几个女同事下班后出去喝两杯。去了一个不怎么样的酒吧，有霓虹灯、带红色天花板的那种，具体在哪里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把着手里的鸡尾酒不放，郁闷得一塌糊涂。

我为什么心情那么差？发生了什么事？

没领到年终奖！怪不得。一阵熟悉又心寒的失落感在我胃里纠结。猪头戴夫又放了我鸽子，简直是双重打击……但这些都解释不了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啊。我的脸扭曲得紧紧的，尽量让自己集中心力，想出个所以然来。记得我发疯似的对着卡罗琳狂舞，一边对着麦克风乱吼着《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四个姐妹淘，肩搭肩、手拉手。还隐约记得，自己踉踉跄跄晃出酒吧去拦出租车。

但除此以外……没印象了。忘得一干二净。

好奇怪。得发个短信给菲儿，问问她是怎么回事。我伸手捞向床头柜，但没有摸到手机。椅子上也没有，五斗柜上还是没有。

手机呢？我所有的东西都跑哪儿去了？

哦，天啊！难不成被打劫了？一定是这样。穿着连帽T恤的年轻小混混往我后脑勺敲了一记，我昏倒在大街上，有人叫了救护车，然后……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窜了上来： 我身上穿的是什么内衣裤啊？

我忍不住小小呻吟了一声。可能是超级丑的那种！有可能我的洗衣篮里堆满了积攒好多天的脏衣服，只好拿皱巴巴的旧内裤和Bra随便穿。要么，就是那件褪色、脱线的史努比烂丁字裤。

反正，不会是什么品质时髦的货色就是了。穿那些给猪头戴夫看，简直是浪费精神，对牛弹琴。我蜷缩了一下身子，环视四周，可是没有看到半件衣服。一定是医生把它们拿到"烂内衣专用焚化炉"烧掉了吧……

我还是不晓得自己待在这里干吗。喉咙干痒得要命，如果现在可以喝上一杯冰凉的柳橙汁，立刻死了也情愿。对了，医生和护士怎么连个鬼影也没有？我现在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喂——"我虚弱地叫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一只刨光机在木板上轻轻拖过。我等着有人回应，但四周静悄悄的。隔着这道厚厚的门，我相信没人能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突然想到可以按手边那排小按钮，于是选了一颗看起来像呼叫钮的——果然是！没多久，门就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白发护士走了进来，冲着我微笑。

"哈啰，莉丝！"她说，"觉得还好吗？"

"嗯，还行，谢谢。我好渴，而且头好痛。"

"我帮你拿点止痛药来。"她拿塑料杯斟了满满一杯水，扶我坐起来，"先喝这个。"

"谢谢。"我抿了口水，"那个……我现在是在医院，对吗？还是，比如说，在某个高科技的SPA馆？"

护士笑了笑："不好意思，这里是医院。你不记得怎么到这里来的了吗？"

"不记得。"我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晕乎乎的。"

"那是因为你头部受到很大撞击。你对车祸有印象吗？"

车祸……车祸……突然间，全部的事情排山倒海似的涌了上来。对，我冲出去追出租车，路面被雨淋得湿湿的，脚下的便宜烂靴子一直打滑……

是的，我一定是摔到头了。

"有啊，我想也是。"我点点头，"有点儿印象。请问——现在几点了？"

"晚上八点。"

八点？天啊，事发至今已经过了一整天？

"我叫莫琳。"她取回我手上的杯子，"你几个小时前才转到这间病房。你应该记得吧，我们还讲过几句话呢。"

"真的吗？"我惊讶极了，"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讲得有点含混不清，但是一直在问某个东西是不是`松垮垮`的，"她皱了皱眉头，很困惑的样子，"要么是`皱巴巴`之类的？"

晕。我不止穿了皱巴巴的内衣裤，还到处和陌生人八卦这个。

"皱巴巴？"我努力装傻，"我也弄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嗯，看来你现在清醒了。"莫琳把我的枕头拍拍松，"还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吗？"

"如果有的话，我想喝点柳橙汁。还有，我的手机不见了，还有我的包。"

"你的贵重物品都放在安全的地方了，我去帮你看看。"说着便走了出去。我打量着这个四下无人的房间，头还是晕晕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只拼出大拼图的一个小角： 自己在哪家医院呢……怎么来这里的……有人通知我家人吗？一阵无法形容的不安在我心底流窜……

我记得那晚急着要赶回家。对的，没错。我一直嚷着要回家，因为第二天有重要的事要早起。因为……

哦，不。该死！

是老爸的葬礼！就在第二天，十一点。那么……

赶不上了？我下意识地要下床，但光是起身的动作，就让我头晕，只得乖乖地躺回去。错过了也就只能错过了，现在我无能为力。

其实我并不十分了解老爸，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给我的感觉比较像叔叔，那种身上满是烟酒味儿、圣诞节会送你糖果的搞笑大叔。

他的死也不令人震惊。他要做一个心脏搭桥的大手术，大家事先都知道，成功和失败的几率是一半对一半。但再怎么说，我今天应该要出席的，陪着老妈和艾米一起。艾米是我妹妹，才十二岁——葬礼对一个有点胆怯的十二岁小女孩来说，太沉重了。这样一幕场景突然浮现在我眼前： 火葬场里，艾米挨着老妈坐着，她前额的刘海像设得兰(位于苏格兰东北的群岛)矮种马的鬃须一样，却挡不住下面那满是哀伤的小脸。手里攥着破旧的小蓝狮布偶，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老爸的棺木，也不能没有我这个姐姐牵着她的小手陪着她。

我躺在病床上，想像她努力装作坚强、懂事的样子，泪水却不知不觉滑落在我的脸颊。今天是老爸的葬礼，自己却在医院里头痛，说不定还有骨折什么的。

况且昨晚还被男朋友放了鸽子。还有，我突然意识到，根本没有人来看我。应该有忧心如焚的亲朋好友围满床边、抓着我的手才对呀！人都跑哪去了？！

没关系的。我想老妈应该是在葬礼现场陪艾米。至于猪头戴夫，不说也罢。可菲儿和其他人呢？她们在哪儿？我想起黛比当年有个脚趾甲长进肉里去了，然后去动小手术的情景。我们一群人都去看她，大家直接席地而睡，还带去了星巴克咖啡和杂志。等她伤口痊愈后，还陪她去做美甲呢——就只为了一个脚趾甲！

再看看自己吧，昏迷不醒，还打点滴什么的，却无人问津。

很好。真他妈的……太好了！

一大滴眼泪滚下来。这时房门开了，莫琳再次走了进来。她手里拿了个托盘，还有个塑料袋，上面标记着"莉丝·斯马特"字样。

"哦，亲爱的。"她看到我在抹眼泪，"很痛吧？"递上一颗药丸和一小杯水，"吃了这个应该就会好些了。"

"太感谢了。"我把药吞了，"我难过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想到我的人生。"我绝望地摊开双手，"从开始到现在，彻头彻尾是个大笑话。"

"肯定不会的。"莫琳安慰道，"可能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有点糟……"

"相信我，是真的很糟。"

"我确定——"

"我所谓的工作，毫无前途可言。我男朋友昨晚放我鸽子。到目前为止，我也没赚到什么钱。还有，我家的水槽一直冒咖啡色的臭水，渗到楼下邻居的房子里。"我开始喋喋不休，边想边怕得发抖，"搞不好邻居还会告我呢。而且我爸刚刚过世了。"

一阵死寂。莫琳有点窘，茫然不知所措。

"呃——听起来是有点……棘手。"她终于开口了，"但我想情况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