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了。"莎莉蹲在理发店壁炉边拨炭，但壁炉里的火其实好好的，并不需要照料。卢卡斯站在门边，望着冰天雪地的街。

这是1月份一个星期。围城已经七周。卢卡斯一次在教堂见到玛丽特距今已9天，一次碰她是12天以前的事了。他满肚子火气，快要冒烟，没有心情陪莎莉胡闹。"天啊，我真受不了女人，你怎么能回去？不要命了吗？"

"印第安人知道我是他们的朋友，所以我们家才一直安然无恙。拜托，卢卡斯，门关起来，我快冷死了。"

虽然冰冷的空气能稍稍缓解他满腔的怒火，但卢卡斯还是关上了门。

"谢谢。好，请转头看我。"

"好，我看着你。"卢卡斯转过头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小屋不但没事，甚至没有半个印第安人靠近过，你也听见那小兵说的了。"

"听见了，那又怎样？那只表示红番还没去。"

"不，那表示印第安人信赖我，卢卡斯，你不知道我帮他们治过多少伤，还和他们的女人小孩公平交易。而且，塔玛卡跟我讲过，我们的小屋建在一块只有女人才能去的土地上，那块土地禁止勇士进入。"

"我的天啊，莎莉，你有没有脑子？怎么会相信小番婆说的话？他们有几千个人，我们只有几百个兵，这是生死存亡之战，莎莉，我们不杀红番，他们就会杀我们，谁都无法例外。"

"我不信。总之，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去。"她转身继续拨炭，拨得火星乱飞，"你看看，我们跟虱子、跳蚤一起挤在这个小空间里，日夜闻着血汗臭，卢卡斯，我受不了了。"

"你受得了。"卢卡斯柔声说，"你和我什么都能忍，莎莉，非忍不可的时候，我们没有忍不了的。"

"不能改变的时候，我们就忍；能改变的时候，我们会作改变。在多佛改变一切的是你，现在轮到我了。"

"莎莉，相信我，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臭马厩虽然很糟，都还比现在新尼德兰的那间小屋安全。"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离开这个烂殖民地？"

老天，女人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呀？"我们还能去哪儿？莎莉，告诉我，如果我们还有别处可去，那我还真想知道。"

莎莉把手指插进太阳穴旁的头发里，用力往后拨，好像在剥自己头皮似的，眼角嘴角因此上扬，使得她变好看了一点，而且年轻不少，但手放下之后又瞬间变老，变回原本的莎莉，其貌不扬。"我们可以回家，卢卡斯。"她说，"我们可以回家。"

卢卡斯走到火边，把一块掉出来的炭踢回去，迸出的火星纷纷向烟囱飞。"家在哪里？我们要回伦敦？让那些疡医送我们去坐牢？还是回多佛？老爸也许死了，要是没死，说不定还有力气拿鞭子抽人。回鹿特丹？我们的地盘应该早让别人给占了。"

"小屋是我们亲手盖的。春天快到了，我得回去工作，否则来年没药可用。"

"反正现在雅各布?范德弗里斯掌管一切，我们也用不着什么药。"

"说到这个，卢卡斯，你得想想办法，不能让他……"

"他用水蛭害死老寡妇库立克之后，我跟总督的妹妹谈过。"

"真的吗！卢卡斯，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安娜夫人知道你很有本事……"

"也知道我只是个英国理发师，而范德弗里斯却是荷兰医生。"

"可是你曾经帮总督动过手术……他一定……"

"一定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我跟总督之间只是场交易，我做了我该做的，他给了他该给的。安娜夫人讲得也很明白，事情就这样了，没有商量余地。"

莎莉摇摇头。"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光想着……"她讲到一半忽然打住。

卢卡斯瞪着她问："想什么？"

莎莉没回答。

"把话讲完啊，想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你在想玛丽特?格劳曼。"

这话像只冰冷的手，抓住他肚肠硬扭。"你从哪听来的？我的情事已经变成新阿姆斯特丹三姑六婆谈论的话题了？"

"当然没有，要是情况变得这么危险，我一定会立刻告诉你呀。是我自己发现的，卢卡斯，我从医院的窗往外看，可以看见市政街，我知道你去杨森的肉铺有多频繁。"

"我去肉铺为的是工作用的猪膀胱和羊肠。"他坚持不松口，"反正要去医院，顺路。"

"好，那是你的事，我并不是故意要偷看。"莎莉两手撑在手术台上，头也不抬地说，"卢卡斯，我想讲的是回家的事。我没办法继续关在这里，我受不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受不了。"

"你该忍多久就得忍多久。"卢卡斯用手把头发往后梳，再踢一块柴火进炉，"够了，该死，我不准你再说这些！"

莎莉睁大眼睛瞪着他看，卢卡斯这辈子对她从没用过这种口气和字眼。她喃喃地说："你`不准`？"

"对，因为你让我别无选择。你不听我讲理，就只好服从。从今以后我不准你再提离城的事，直到我说安全为止。"

莎莉走到墙角，窝进那堆她拿来当床的兽皮里，眼睛眨也不眨，死盯着这脏屋子里木造的天花板。

卢卡斯从手术台带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日志，修改6个月前的瘘管切除手术，一直写到炉火熄灭为止。然后把余烬堆到一处，钻进他的临时床铺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莎莉已经走了。

夜里冷得刺骨，仿佛连空气都要冻裂。莎莉深吸一口气，感觉体内的污浊一扫而空。小径上洒满月光，她大步向前，靴子踩在结冰的地面上嘎吱作响。幽禁好几星期之后，重获自由的快感大大压过恐惧，她听见两声猫头鹰叫，一声鸽子叫，只觉熟悉，没提高警觉。

派皮顿学鸽子咕咕再叫一声，希望同伴发出的猫头鹰声会在不远处，可惜那声音听起来好远，比刚才更远。派皮顿是辛尼卡克族人，来自长岛深处，年仅16岁。这是他及时次出征，地方又不熟，所以进林子里拉个屎就走丢了。他觉得很丢脸。

派皮顿下定决心要在回村以前让战斧染满鲜血，剥下许多头皮。如此一来，其他勇士向人提起派皮顿失踪数小时的故事时，就算还是会笑他只闻得到屎味、闻不出营地在哪儿，也会笑得友善些。

他再叫一声。这次响应的猫头鹰叫声来自另一个方向。

派皮顿抓住系在皮项圈上的狐狸图腾。请引领我，让我不致蒙受耻辱，帮助我多得些头皮来抵消耻辱。猫头鹰又叫了，这回来自第三个方向。派皮顿转身朝他认为对的方向走去，才走几步，就听见"白脸"的声音。那肯定是个白脸，因为印第安勇士走在树林里绝不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敌人朝这边来了。派皮顿躲起来等，心高兴得怦怦跳，感谢狐狸图腾如此灵验。现在他有头皮可以带回去了，《派皮顿拉屎迷路记》的主角纵身一跃，从丢脸小孩变成了英勇战士。

树林里多么安静，新鲜的冷空气多么甜美呀！莎莉简直有点希望这段路别太快走完，可她同时也归心似箭，想快快到家，确认一切都好，确认那个兵讲的没错。她要生个火，睡在火边，早上起床之后再去菜窖，看看之前存放的大南瓜还能不能吃，她要烤一片来当早餐。她要试试看能不能抓只松鼠，好让卢卡斯来的时候能有炖肉吃。

她有把握他中午就到。他当然会很生气，可是她只要逼他跟来，就能让他理解之前的想法有多蠢。既然自己家能住，何必留在那发臭的城里，是的，她很有把握，卢卡斯会来，而且他俩安全无虞。

派皮顿真不敢相信，刚刚那么大的声音居然是单单一个小女子弄出来的。他好失望。他原本打算带着敌方士兵的头皮、穿着他的衣服凯旋荣归，想不到现在面对的竟是这么一个矮小的丑女。

派皮顿看着她，心中升起一股恨意。他恨她，不单因为她是白脸……他立誓要赶出这片土地的白脸，更因为她不是他原本希望遇到的那种人。

派皮顿举起战斧。这把战斧是舅舅做给他的，很称手。如果她是男人，他现在就会把斧头丢过去，把他的肩膀劈成两半，杀了他。派皮顿是村子里战斧掷得最准的。可是这样杀她好像把她当成了与自己实力相当的敌手，感觉很差。

他看着她拉开门闩，静静观察，没有出声。也许屋内有男人，说不定还是个士兵，也许狐狸图腾安排给他的敌人在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