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红烧肉饭

那是中华街上最肮脏的一家餐馆。

男友那样形容后，带我去了那里。果真如他形容的，不对，是比他形容的还要过分的餐馆。鳞次栉比的其他店家，每一家都光亮耀眼干净，只有那家，洋溢着像是被搁在展示室内多年不动、沾满灰尘的标本的气氛。如果没有挂上饭馆的招牌，很可能没有人发现那是一家餐馆而径自走过。

但是，男友推开店门进去的瞬间，我立刻知道那是一家还在营业、充满活力的餐馆。每一丝空气中都混杂着食物的诱人香味。探头探脑走进去……

"欢迎光临！"

入口附近是像澡堂柜台一样的高高柜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里面，手上拨着老旧的算盘。

"你好。"

高个子男友弯身打招呼。

"少爷，又长高啰？"

"哪有？我都快三十了，身高不会再长了。"

男友摸着下巴的短须，语气温和。

女人打量店内一圈。

"不介意在洗手间前面的话，是有空位，不过，你有同伴……"

她看见站在男友背后的我，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

"不要楼下，今天坐楼上。"

男友指着天花板。

从柜台后面的狭窄楼梯走上去，是铺着榻榻米的小高座。墙上贴着早已过气多年的偶像穿着泳装、手拿啤酒微笑的海报。我们在海报旁边的座位相对坐下。

"周六时，队伍会一直排到外面，必须耐心等上一个钟头或一个半钟头。"

"排成那样，大家就那么想来吃？"

"对，这是行家才知道的人气餐馆，一概谢绝采访。"

毛巾和开水送上来。

"你小时候常来？"

男友的老家在横滨，从刚才称他少爷的女人口气来看，她应该在男友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

"对，我常来，我爸从上一代大厨掌勺的时候就来了。我小学时，肚子饿了，就自己带钱来这里吃饭。真不知有多爱吃！"

男友的父亲已经往生。听说是土生土长的横滨人。

"我来点菜吧？"

"请便。"

要是在平常，他一定也让我看菜单，问我想吃什么。虽然这么说，但我们约会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对我们来说，约会就是一起上馆子。

"嗯，一瓶啤酒、烧卖，然后鱼翅汤，……"

"红烧肉饭。"

不知何时站在旁边、听我们点菜的大婶亲切地建议，她和柜台那个女人长得有点像。

"虾子好不好？"

她一边用铅笔填写菜单，一边问我的男友。

"真的很想吃，可是今天只有两个人，下回再吃吧。去加拿大以前，我还会再来。"

"加拿大？少爷要去蜜月旅行？"

"什么话，不是啦！是明年要调职。"

男友的脸渐渐变红，我们只交往了半年。

"肚子饿扁了，阿姨，快点下单好上菜！"男友粗鲁地说。

"好的、好的。"

大婶突然冒出奇怪的话，连我都面孔发烫。不过，大婶也不匆忙，拖着脚，一步一步地慢慢下楼。

男友好不容易恢复平静，拿起毛巾擦拭双手，喝口水，松开领带，轻松打开话匣。

"我爸爸很讲究吃，这家馆子的汤品好，他就只喝汤。那家店的色拉好吃，他就只吃色拉，换下一家，又只吃牛排，然后，再去爱吃的甜点店，这样吃饭，他习以为常。"

"妙极了！"

我听得出神。

"才不呢！因为我都陪着他。我还小，只想快点吃得饱，可是尽管我空着肚子，也只有汤喝，必须忍到下一家馆子，这简直是折磨嘛！我妈也是勉强陪着。"

男友说起他父亲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春天平静海面似的表情。光是看着，我也感到一股安详。

"可是，你也因此很懂得吃，现在，我也跟着受惠。"

最近，我偶尔会直呼男友"你"了。

"结果说起来，这里是我爸来得最多次的店。"

男友浮现凝视昔日他父亲在世时的眼神。

"这是啤酒和烧卖。"

大婶发出不输周围客人说话的音量，把盘子放在桌上。形状不一的烧卖冒着热腾腾的白烟。

"开动啰！"

我拿起筷子，热的食物要趁热享用，这是我们共餐时的铁律。

"好吃！"

口中还含着热乎乎的烧卖，还是忍不住发出惊叹。肉馅大概是经过特别摔打而富有弹性，绞肉里含着浓郁的肉汁，在口中像爆竹般炸裂。

"嗯，这里的烧卖，果然是天下一品！"

男友喝光杯里的冰啤酒，幸福地咀嚼烧卖。

一盘五个烧卖，男友吃了三个，我吃两个。真的是吃个精光。才按捺下想再来一盘的欲望时，双手捧着餐盘的大婶又缓步上楼。

"久等了，汤放在这里。"

这次是一大碗鱼翅汤。火腿丝和笋丝像写下心愿的七夕短笺，混在雾一般的白浊汤中。光是看了就食欲大振。男友舀起一小碗，递给我。

用小调羹舀起一瓢，流入舌间。鱼翅放了很多。

"这个也好吃得没话说。"

为什么真正美味的食物会让人产生肉欲的心情？愈吃愈有一种无从排遣的恼人心情。

"呼，好幸福！"

"太好了，珠美也喜欢吃。"

此刻以前，男友称呼我时都加上"小姐"，这是他及时次直呼我的名字。我假装没发现，继续用小调羹舀起鱼翅汤入口。说这是汤中放了鱼翅，更像是鱼翅周围缠着羹汤，那样浓稠、那样不吝使用鱼翅。

"吃太多了。"

男友把腿伸直，我也在同一时间变换坐姿。我们虽然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没有人知道我们在交往，男友比我大三岁，在业务部工作。

我自己又舀起一碗。已经十月了，难怪会喜欢这种热气蒸腾的食物。

鱼翅汤就像飘飘地落在草原上的积雪，柔柔地装满我的胃。就像飘落地面瞬间倏地消失一般，从胃部飘流到身体各处。像是做了无边的美梦。享用美食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只有那个时刻，可以忘尽所有讨厌的事情、难过的事情。

"怎么这么好吃？"

我凝视调羹里的鱼翅汤，自言自语。味道绝不清淡。是汤底的功效，显得浓而不腻。

"我感冒时，就会让我喝这里的汤，还蛮高兴的。"

"好奢侈，不过，感冒时喝了这汤，胃里就装不下其他食物了。"

"是啊，好柔的味道。"

"真的是安心的味道。"

汤喝得愈多，愈觉得肚子可以充当热水袋似的温暖。连手脚都变得温暖，迷迷糊糊的想睡觉。

"珠美吃到美味食物时，表情真的像个小孩。"

说这话时的男友，和在公司里焦躁的模样，判若两人。

"彼此彼此。"

我们因为美食而结合。

就在鱼翅汤几乎见底的绝佳时机，红烧肉饭上场。

"这是我爸爸爱死的红烧肉饭。我们全家出国旅游时，他也任性地嚷着要吃红烧肉饭，我妈烦死了。我妈的做菜手艺也是职业级的，但就是学不会这里的。"

和鱼翅汤一样，这也是满满一大碗。不知道的人会各叫一碗，那可要吃撑了。还是男友帮我盛饭。白米饭上放着炖得极透的红烧肉、热腾腾的汤汁和配色用的小松菜。

"看起来好好吃。"

小小一碗，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我发自内心感叹。勾芡的浓郁汤汁发出熔化宝石般的麦芽糖晶莹光泽。

"要享用啰！"

我虔心低语。

在已经没有把感想化作语言的余裕、只想尽快和眼前食物化作一体的焦急心情下，白色汤匙不停运往口中。饭粒Q弹饱满，裹着某种独特五香味的汤汁，是的味道。光是白饭浇上汤汁，就已十分美味了，何况那主要的红烧肉……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虽然是一大块肉，但炖煮得又软又嫩，汤匙可以轻易切开。味道渗入肉的每一丝纤维里，说是口中含着食物，倒更像含着艺术作品。咀嚼之间，心情变得非常优雅。

"看来，珠美也喜欢吧。"

惊觉自己正默默埋头猛吃，一抬头，男友眯眼带笑凝视我。

"这里直到现在还不用瓦斯，而是用焦炭当燃料。火力超强，才能烧得这么透，特别好吃。也只有这家店，才能让我爸爸完整地吃完一餐。"

"那是当然。"

我自己装了第二碗。肚子几乎撑满，但还是觉得可以再吃。结果，男友吃了四碗，我吃了三碗。，肚子实在撑得难受，裙扣差一点爆开。

"不能动了！"

沉浸在幸福的余韵里，轻呼口气。好像和男友乘着小竹筏，随波荡漾，仰望满天星斗。

满满的一大碗饭，不剩一颗饭粒，全都收到我和男友的胃里。如果男友不在眼前，我真的会不顾形象，直接躺在榻榻米上。

男友喝了一口热茶，突然坐直，表情奇妙。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我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失态行为，赶紧端正姿势。该不会他已经讨厌我了？

"唔，我今天有些话，想对珠美说。"

男友浮现更窘迫的表情。我霎时想到，他可能要提分手。一定是觉得我可怜，所以在请我吃一顿好的。

"刚才说，我明年要去加拿大……"

男友语气缓慢。

是想在离开前分手吗？男友的表情更为难，我看不下去。这半年间，我们去过各种餐馆吃饭，光是那样，就已十分快乐。不论他要说什么，我已有心理准备。

"珠美愿意一起去吗？"

我愕然抬头，他满脸通红地看着我。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啊？可是……"

我只这样说，便低下头。

"我了解，我是在一切都了解的情况下求婚。如果你真的忘不了那个人，我们只做个一起吃饭的朋友也没关系。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幸福。"

声音略带哽咽。

我的前男友因为车祸，突然消失在我眼前。他也是我的同事，所以男友也知道这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异性交往。男友是那件事以后及时个交往的人。

低头眨眼瞬间，啪答、啪答，两眼各掉落一滴泪。种种思绪在胸口炸开。

"这是我爸的遗嘱，选老婆时要选懂得这家餐馆味道的对象。"

这个想法太奇怪，我不觉地抬起头，扑哧一笑。

"好有趣的遗嘱。"

我笑着擦掉脸颊的泪水。

"就是啊，不过，我也这么认为，能和自己一起享用美食的对象好。"

"可是，光凭这点就决定，妥当吗？其他方面还有许多必须查核的啊。"

这时，男友"哼、哼、哼、哼"诡异笑着，"那些都已查核过了。"

哪些？我用眼睛问他。

"我妈常说，要决定另一半时，就跟她一起吃饭，能一点不剩、通通吃光的对象，钱包交给她也没关系。"

"啊？"

的确，照这个查核标准来说，我或许及格。

"谢谢你。"

回答中含有太多的意义。万一真的是他，我已认定是余生的人生或许又可自己做主、从头开始了。当然，这个时间点被求婚，我很惊讶，但在我心里，也确实梦想能永远和男友这样相对多好。

"真的愿意接纳我吗？离出发还有一些时间，珠美可以好好考虑。"

大概我的表情传达出我接受求婚了。男友的声音在我耳朵深处愉悦回响。

"也是，我必须认清你是不是一辈子给我吃美食的对象？"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和喜欢的人自在交谈的小小幸福，很久不曾想起了。瞬间，一股沛然的感情旋涡席卷而来，好想放声大哭。但是，肚子撑得太满，我只能茫然望着男友。

付钱时，柜台的女人咧嘴轻笑。

"少爷，有好事了吗？"

话中意有所指，男友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下回再来报告。"

男友赶紧付钱，像要堵住女人的嘴。

"很好吃。"

我大声说，像要让厨房里的师傅都听到似的。肮脏？岂有此理，这家店可是最爱美食者美丽魂魄像精灵般聚集的地方。

走出餐馆，天色已暗，气温有点冷。

"散步到公园吧？"

男友的手掌温柔地包住我的手。

"加拿大很冷吧？"

"我们去的是海边城市，一定有很多新鲜的鱼贝类。"

月光皎洁，照在港口的停船上。我们一步步走向月亮，沉浸在宛如走在VirginRoad上的欢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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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