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佩斯谈艺术①

啸 声 编译

具?象艺术一直处于边缘地位，在“主流”之外。“主流”是那些立体主义、抽象艺术、什么什么绘画……反正都叫“前卫”。具象艺术不论最的还是最糟糕的，都排除在外。我想始终存在一种“主流”外的艺术，它往往很有意思，任何时代都如此。对所有的东西，我都是好看客，根本不觉得它们水火不相容。不过，有的艺术我很喜欢，有的就不。观念艺术我就不喜欢，有的具象艺术我也不喜欢。

米?罗很中国化，是西方最中国化的艺术家。他天真纯朴，不像通常都很盛气凌人的西方艺术家，所以我觉得他像东方人。的确，他是一位艺术家。要成为艺术家是很难的！我想，各人有各人的感觉，谁都会挑选最接近自己的东西。西方有一小批了解东方的艺术家，他们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们对东方很不了解。这些人中，米罗就是一个。米罗虽说并不是我最喜欢的，但是我明白他很杰出。我收到一个肖像画展的材料，在普拉多博物馆，展出从埃尔 格雷科到毕加索的肖像作品。有一幅米罗的《自画像》，是具象的。有一幅毕加索的《格特鲁德 斯泰因像》，还有一幅绝妙的委拉斯凯兹的肖像作品。比较起来，米罗那幅让我觉得有点滑稽。总之，按照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感觉去作出个人选择，这是确定不移的。他很杰出，是那种发明新的绘画形式的人，这很重要。他创作出某种新东西，这不是经常能做到的。他们都是非常伟大的艺术家，埃尔 格雷科有许多了不起的作品，毕加索也很不错。所有这些艺术家都是主流艺术家。然后，像巴尔蒂斯或者其他许多的具象艺术家，不在主流中，而是在岸上，在水沟里。可是，他们从事的工作十分重要……永远有一类画家会从事这种工作，尽管是在主流之外。这是至关重要的。有许许多多的人默默无闻，只因为聚光灯没有照着他们，他们不是焦点人物。有过一种艺术，我认为极好，可是它是在主流规范之外的。你问我艺术将会怎样，世界将会怎样，没人知道。

  我看到的是天大的混乱。不过，不是我们的艺术世界的混乱，而是我们世界的生活、我们的社会、我们人类社会之中的无处不在的混乱，可怕至极。人口猛增，土地还是那么一点点，势必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情，而这一切都会在艺术中得到反映。我们不知道会是什么，但那不会是好的。我是很悲观的。我丝毫不关心艺术会怎么样。对于我，艺术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认为生活及时，艺术第二。艺术是生活的反映，如果生活是一片混乱，艺术也就会是一片混乱，而且已经是一片混乱了。不过，在那个时代，也已经是一片混乱。我认为，混乱始于文艺复兴。在这一页上，有幅鲁本斯的画，是在普拉多博物馆的，画是《博士来拜》。这幅画不真实，不明确，挤满了人、象和骆驼，还有可怜的圣婴耶稣在那里。这种艺术整个儿是虚假的，当时就是这样。也就是说，那个时代就有这种艺术，这种乱糟糟的时髦的艺术就已经存在了。至于表现内心的艺术，可能是具象的，也可能是抽象的，就被撇在一边。总会有那些巴尔塞洛?②?，那些……那些“鲁本斯”，他们都是成功人士，会创造那些轻而易举便能同群众沟通的东西。那种沉静的艺术便面对少数不同的人群。我看，自从不再是只有一种艺术以来，很久以来，就是如此。从前，中国在创作出那支陶俑军队时，只有一种艺术。古希腊人只有一种艺术，而这种艺术可以说是全体人民的声音。现在，每个社会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声音。于是，每个越来越小的一小群人都会有一种艺术，因为他们想要有一种适合于他们秉性的表达形式。因此，我认为，我们将永远会受到社会上要发生的事件的制约。鲁本斯的画里，有许多裸体女士，臃肿不堪的裸女！他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家，所有的聚光灯都照着他，其他一些的西班牙绘画作品则都在阴影里。

我?认为，出现艺术家之后艺术就变了，艺术就变成了现在的艺术了。个人至上，他署名，他要讲些不同于别人或好于别人的什么。于是，这就可以愚弄他人。换句话说，艺术家手里有某种能力，他像政治家那样，能把这种能力运用得或者很好，或者不好，或者平常，去吸引他人。通常，艺术家总是不会用得很好，因为这种能力要吸引他人，抓住他人，把他人变成自己的奴仆。可是，纯粹的艺术却很罕见，它不需要去征服。艺术家要征服，艺术家想这样是由来已久的了。米开朗琪罗要征服，拉斐尔要征服，蒂齐亚诺(即提香)要征服……可是委拉斯凯兹不要征服。委拉斯凯兹是极为罕见的。

在?附近卡斯蒂利亚广场大水塔旁边，有七八个中国武士陶俑在展出，是从一支武士俑军队里选出来的，现在正在西班牙巡回展览。我没见过原作，只看到过照片。一位朋友到西安去旅游，给我带来一本书，里面有许多照片。这些雕像有两千多年了，和古希腊同时代，丝毫没有经过理想化的处理。每张脸都不同，这些中国人雕像每个都有富于特征的细微差别，可以让你识别出张三李四。他们都是武士打扮，有几百几千，是一支完整的军队。当时的皇帝命令工匠建造他们，给自己陪葬。他们已经在巴塞罗那展过了，我的朋友画家赫诺韦斯去看过，很震惊。

有?的艺术，就像中国军队的雕像，那里艺术家是消失的，那时的艺术家为在他之上的社会服务。然而，现在的艺术家是自主的，有自己的声音，于是别人也就要求他就是他。这便导致或许出现一种很不同的艺术形式，它可能会很有意思，因为它创造出那些个性，所要求的非常与众不同的个性。但是，也出现了骗人的人。

你?看，就像是社会，如今在社会上，争取个人在社会上的自由是由来已久的目标。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几乎全无妨碍，我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才会有麻烦。在艺术领域，也一模一样。你可以表现自我，表现作为你个人的自我，这可以认为是一种征服。但是，我们已经说过，这就弄出千千万万的特殊，叫人不得不一个一个地去审视，去识别他是什么人。有了这样的自由，判断起来就太难了，因为谁都有权去当流氓、无赖或圣徒。

那?些了不起的学说都已经衰败了。在20世纪初，似乎一度发生一些超越个体的运动，可是也都未见大功告成而消亡了。它们都不是真理，不可能有一种集体的真理。即使有，我们也无法认识。也许我们就生活其中，可是却感觉不到，因为想必如此。说到底，是存在许多有共同性质的东西。但是，一旦这种社会制度衰亡，毫无疑问，个体的意识、个性的追求就应运而生。这也很好。你爱梳这个发式就梳，他爱梳那个发式就梳，就是这样。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表现自我。从原则上讲，这是神了，可是麻烦的是以后所有这一切如何利用。

在?艺术领域会出现天才，对此我印象深刻。但要受教育，我受过教育，我至今常到一些画室去，因为我很喜欢同年轻画家或不太年轻的画家交谈，这样你会在那里发现某人画得很出色，有天生的才华，会成为杰出人物，会有所作为。或许你会发现某人很笨拙，毫无天赋，可他喜欢，他投入，你不能禁止他来。可是，他不应该在那里，不应该作为专业艺术家在那里。我们不应该自欺欺人。毫无疑问，我讲的是艺术。在数学或者更机械的工作领域，也许可以学会，只要有决心。这个领域不行，不是决心问题，这里要靠上帝的手指点醒。韦梅尔就受上帝点拨，你看他的画，与他的同代人比较，你会看到他得到了上帝的手指。你看委拉斯凯兹的画，你也会看到上帝的手指。这是不太公平的，造化不公。人类头脑里的公与不公无非是人类自己的念头。狮子捕食猎物，你能找它算账？人有自强自卫的，也有懦弱无能的，为什么呢？

有?一种艺术很有魅力。巴尔塞洛很有魅力，毕加索很有魅力。先有吸引人的外表，再有吸引人的内涵。你追求内涵的吸引力甚于外在的，这在艺术上很危险，在生活中也一样。一切要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西?方艺术家像政客一样，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弱点。他在未曾获得优异品格时，先会掩盖自己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说，掩盖缺点，包装缺点。这幅画(指某人的作品)并不忌讳暴露缺点。这在这里是不会发生的。自12世纪起，西方人已经很聪明，已经把似是而非、以假乱真这一套学得很地道了。在艺术领域，这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事情。不过，也常会有例外，例外永远会有的。

在?古代，艺术还不存在，可是众神已经存在，那些超越芸芸众生的强力已经存在。那时，艺术家是个劳动者，是万物的声音。可是，个人的声音出现了。在希腊，腐败也就在希腊冒头了，显露了。智巧出现了，出现了制造迷惑人、吸引人的事物的方式，玩弄这种手段的人是魔术师。这很好，但很危险。他们都是拿破仑，至于我……归根结蒂，人与人有很大差别。有人很纯朴，很多人都很纯朴。我们把自己交给医生，可是医生会骗你。同样，我们艺术家也会骗人，会骗得天衣无缝。我也会骗得很好。会骗而不骗，这才好，现在正是这样。

从?前，是教会，是信仰，是政治……在提供各种各样的许诺。可是，现在，你，作为一个感觉敏锐的人，你能怎样？我想，剩下的只有艺术，还有道德。的艺术就如同道德。我相信艺术就是真理，我们在这里谈论两千年前的那些陶俑，这就证明艺术一直是真理。我们不知道他们当时使用什么语言，但是我们确信那时的人所表达的什么还在影响着我们。我觉得这一点极为重要。可是，这种事情是不多的。在宗教和政治的各种学说的领域，已经没什么剩下的了。也许除了一点宗教感，这对有宗教感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还在尽力维系着。但是，艺术理所当然具有极高的价值，因为它是安然无恙的仅存硕果。比如：你看柏林博物馆的那尊《尼弗尔蒂蒂胸像》，它至今栩栩如生。所以，艺术表明，它诞生于为所有人所共有的领域时，它才是的，是世界性的。

在?欧洲，我不知道为什么欧洲人很神，有让事情循环往复的本领，这是很聪明的。对艺术而言，大量的东西，没完没了，接连发生，真是神乎其神。艺术是一台大戏，我看是的。你看日本，看印度，看地球上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③?。这里，你都无法想象发生了多少事情。许多事情被另外许多事情埋在下面，就像一层一层的地层。你挖掉这一层，就看见别的东西了。循环往复地演变，这是一种持续的积极性，持续的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如此之大的敏感性。我想我们拉丁人是很感性的。自赫梯人起，从我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开始，发生了多少事情，令人难以想象。你谈到的象征主义，无非是沧海一粟罢了。米罗也是。这好比无限是由许许多多小局部组成，好比一只球里塞满了东西，有些大点，有些小点。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欧洲人很狡猾，非常狡猾，我不喜欢。他们很狡猾、很傲气、很冷漠，我不喜欢。

在?艺术领域……这好比一封信，即使你不是笔迹专家，你看到信，看到字，你也会说：“写的什么字啊！写得乱七八糟！”或者说：“写得真工整，一看就是个谦虚谨慎的人写的！”或者说“笔力纵横”，或者什么别的。一张面孔也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认为，艺术，且不谈它自身的使命，艺术也会告诉你这个人的许多事情。也许画家或艺术家不想让人家看到自己，也不想牵扯进去。但是，他们还是看得见的。所以，我非常喜爱委拉斯凯兹，因为，除了画上的这位女孩，我还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委拉斯凯兹……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凡的人，高度自信，具备强者的善良，那种弱者所没有的善良。他像一头善良的狮子—我昨晚梦见我们同一头狮子在一起，把我吓坏了。事情有时就是如此。我很欣赏这样，很喜欢，因为我自己不是，我显得很神经质。像伍迪 艾伦那个可怜的家伙，人也是非常聪明，可又非常脆弱，很歇斯底里，很自恋。而强者却不必如此，他我行我素而无所求。这就是委拉斯凯兹，他始终都十分理智。他仿佛一位伟大的智者，总会教你点什么，让你受益匪浅。真是神了！弱者便不是这样，他要自我保护，他是伍迪 艾伦，是歇斯底里的，是艺术家、自恋者，一切都回到自我。他千方百计打扮自己。这是病态的艺术，它把你带向凡 高，带向埃尔 格雷科，带向……对他来说，艺术的变动其实并不多。

艺?术家是天生需要征服的那种人，是要去征服并以此为生的野兽。他有这种能力，就像魔术家有这种能力一样，他轻而易举便能成功。但是，这个人(指委拉斯凯兹)，少数别人，像韦梅尔，并非如此。他们也在向世人提供什么，但却自尊自重。他们的作为不能称为服务，而是并不多见的特别贡献，像塞万提斯、卡夫卡。现代艺术曾经利用过种种特殊性，甚至从人的各种偏差中捞到好处，这是我十分向往的，是崇高境界。中国陶俑的情况也是如此。但是，这里的艺术不再是这样了，变得故弄玄虚。于是，艺术就是米开朗琪罗，艺术就是我，我在此，我出现了，你滚开！可是，委拉斯凯兹从来不是这样。他首先是尊重，是自敬敬人地对待看他画的人，而从不去利用他们。艺术家利用别人，把别人诱入自己的圈套。艺术很少不是这样，很少。可是，委拉斯凯兹的情况确实是精妙绝伦。西班牙静物画也是如此，这就是整体而言，像苏尔瓦兰，像科坦?④?，其手法如此朴素而表达的东西却如此丰富。

  各种潮流冲击艺术，20世纪70年代很厉害，现在不是。可是传统不能全部抛弃。但是，又不能像过去的艺术家，像伦勃朗那样去做。我们已经不是伦勃朗的时代了，不能再像伦勃朗那样去画人。欧洲的艺术史很长，艺术家又要继承，又要创新，很不容易。至于我，我的语言是传统的，想法则是现代的。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很难，很麻烦，因为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遵循。每个人都要自己去摸索，是一场个人冒险，没有一定之规，要有就谁都可以用了。别人的经验或许会有帮助，但关键还是要靠自己。

我?不像过去那样画了，不像其他强调主观表现的艺术家那样画。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对世界的理解很不够。现实那么复杂，存在着神秘的东西，看不见，或者一眼看不透。有时感觉到了，但又把握不住。但是，眼见的东西好歹可以捕捉，而且抓得越准，就越可能把未能明确认识的神秘的这种非物质性的真实多少表达出来。

  画一幅画，及时件事是决定尺寸大小，而大小通常要看你画什么。定下尺寸我就直接动笔，不打草稿。以前动手时甚至对自己要表现什么还不太清楚，现在不是了，一开始就有明确意图。不过，有时重选光线，或改尺寸，或把画中东西移位，也还会有改动，往往会把画的一边加长或加宽。这都要画起来看，看什么素材，看物象的形状、光线、色彩，这些随着进展，根据情况，都会综合考虑。

  我靠近对象架起画架，可是把对象变成一幅画的过程则没有期限，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会在某个阶段开始感到发生什么，一种有生命的内核萌生起来，你就继续画，直至你眼前事物的强度转变成画面上绘画本身的表现强度。这是对现实的证实，是非常开放的表达，没有限度，没有终点，只有你努力的程度和自身的局限。我很久以来不再去考虑所谓的完成一幅画。

  在露天画，光线会变，景物的性质便随之改变，你不得不住手，等很久后恢复原状才重新拾起。年复一年，你才终于画好。这个过程有两个危险：一是对象的性质变了，二是你同画的关系变了。这些变化还不能阻碍你画下去的话，你会把它们带进画中，而这幅画就会躲到一幅新画的里面。

注：

① 本篇大部分摘自洛佩斯同啸声的多次谈话，少数录自他处。

② 米克尔 巴尔塞洛(Miquel Barceló，1957年生)，西班牙艺坛的后起之秀，享誉欧美。

③ 指西方在近现代艺术领域所发生的纷繁复杂的运动。

④ 胡安 桑切斯 科坦(Juan Sánchez Cotán，1560年生，1627年卒)，西班牙“黄金世纪”杰出静物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