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手帖”──文人间的书信便条,因为书法之美,流传下来,成为后世临摹写字的“帖”。然而,“帖”更是同时具有“私密”、“随性”却又极为贴近“真实”、“率性”的文体。暧昧迷离、若即若离,构成读“帖”时奇特的一种魅惑力量。
南朝毕竟过去了。美丽故事里人物的洒脱自在随大江东去,只有残破漫漶的手帖纸帛上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记忆。
那是残酷到无法想象的年代,那是嚎啕大哭的年代,那是人性被摧毁绝望无告的年代,痛到心被贯穿,痛到肝被贯穿,痛,却无可奈何──正是王羲之的手帖里重复用得多的字──但在这样的年代中,那些以“奈何”“奈何”手帖作为生活脚注、互通亲友间平安声息书信的南朝文人,却还是可以“仰观宇宙之大”,看流云舒卷,看积雪凝寒,看花开烂漫。
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充满艰难、困顿、折辱、剧痛、磨难的生活境遇中,仍然努力地活出自我,更相信文化是长久可以传承的理想,相信手写的墨迹斑斑可以传递美的生命信念,并为“美”作后的见证。
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宝岛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并担任东海大学美术系创系主任七年。现任《联合文学》社长,近年更专事两岸美学教育的推广。著有艺术论述《美的觉醒》、《身体美学》、《美的曙光》、《美的沉思》、《孤独六讲》等畅销书。
莼菜鲈鱼───────代序
●虱目鱼肠 ●张翰 ●莼菜羹、鲈鱼脍 ●手帖
及时辑 平复帖
1 火箸画灰──《平复帖》种种
●启功先生释文 ●「佚名」书画 ●右军之前,元常之后 ●读帖
●秃笔贼毫,火箸画灰
2 平复帖──陆机
3 陆机──「华亭鹤唳」
4 会稽鸡
5 顾荣──「彦先」
6 贺循──彦先
7 晋人残纸
8 鬼子敢尔
9 羊酪与莼羹
第二辑 万岁通天帖
万岁通天(一):姨母帖 初月帖
●姨母帖──哀痛摧剥 ●初月──卿佳不?
万岁通天(二):疖肿帖 新月帖
●疖肿 ●新月帖 ●雨湿热,复何似?
万岁通天(三):廿九帖 栢酒帖 一日无申帖
●美,通过朝代兴亡 ●王献之《廿九帖》 ●王慈、王志
第三辑 十七帖
1 周抚
2 旃罽帖
3 三希堂
4 静佳眠──适得帖
5 东篱
6 远宦──救命
7 寒切
8 上虞谢安
9 王谢堂前
10 积雪凝寒
11 得示帖
12 奉对帖
13 榜书
14 伯远帖
15 妹至
16 容止
17 执手
18 噉
19 平城京
20 大福
21 小津
22 花事
23 书空
24 永和九年
25 苦楝
26 声明
27 蛇惊
28 智永
29 手帖───────跋
东坡《临江仙》───────附录
●夜饮 ●东坡 ●鼻息雷鸣 ●此身
虱目鱼肠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体里,变成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可以让人连官都不想做的。
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缘分。
刚从上海回来,想念起台南赤崁的虱目鱼肠。
如果在台南过夜,通常一大早会到赤崁楼后面一家小店吃近期鲜的虱目鱼肠。鱼肠容易腥,稍不新鲜,就难入口。因此一大早,五、六点钟,刚捞上来鲜活的虱目鱼,才能吃鱼肠。新剖的鱼肠,经沸水一汆,即刻捞起,稍沾盐酱,入口滑腻幼嫩,像清晨高山森林的空气,潮润有活泼气味,吃过一次,就成为身体里忘不掉的记忆。
唐代欧阳询的《张翰帖》里说到大家熟悉的一个人“张翰”──“因秋风起,思吴中菰菜鲈鱼,因命驾而归”。
张翰当时在北方作官,因为秋天,秋风吹起,想起南方故乡的鲈鱼莼菜羹,因此辞了官职,回到了南方。
因为故乡小吃,连官也不做了,张翰的挣扎比较大,我庆幸自己可以随时去台南吃虱目鱼肠。
“鲈鱼莼菜”因为张翰这一段故事成为文化符号,一千多年来,文人做官,一不开心就赋诗高唱「莼菜鲈鱼」。
辛弃疾的句子大家很熟:“休说胪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季鹰是张翰的字,他几乎变成汉文学里退隐的共同救赎了。然而,私下里,我宁愿相信那一个秋天,张翰突然辞官回家,真的是因为太想念故乡的小吃。
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体里,变成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可以让人连官都不想做的。做大官,常常就少了小吃的缘分。
张翰
──他们的故事留在《世说新语》中,与南朝文人跌宕自负的“手帖”,
一同成为江南美丽又感伤的风景。
张翰出身吴地望族,他的父亲张俨做过吴国的大鸿胪。吴国灭亡,江南许多旧朝的士绅期望跟新的西晋政权合作,纷纷北上求官,其中包含了陆机、陆云、顾荣、贺循、张翰。他们的时代比王羲之稍早,他们的故事却一一都成为后来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他们的故事留在《世说新语》中,与南朝文人跌宕自负的“手帖”, 一同成为江南美丽又感伤的风景。
我喜欢《世说新语》里三段有关张翰的故事─
及时段是吴国灭亡不久,南方士族的贺循应西晋新政权征召,北上洛阳担任新职。贺循是浙江绍兴人,北上时经过吴的金阊门,在船上偶然听到极清亮的琴声,贺循因此下船,认识了张翰,成为好朋友。
张翰问贺循:“要往哪里去?”贺循说:“去洛阳担任新职,路过这里。”
张翰说:“吾亦有事北京。”当时南方人都把北方新政权的京城称为“北京”。
张翰因此即刻搭了贺循的船一起去了京城,连家里亲人也没有通知。
这一段故事收在《世说新语 任诞》一章,似乎是认为张翰跟贺循才初见面就上船走了,连家人也不通知,行为是有些放任怪诞吧。
张翰行为的放任怪诞更表现在他的第二段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