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章：总有刁民踹哀家屁股

在大气恢弘的慈安宫门口，熹微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劝走了新一波来探视的宗室妇人。前日是明太妃，昨日是诰命夫人张吕氏，今日是玄意长公主，来来往往形同赶集，曾经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各路神现在都急着往跟前凑。

这种每早起来赶麻雀的日子，熹微干得很是心累，偏偏太皇太后娘娘还没有一点要见人的意思，只是把这种为难的差事交给她来办。熹微长叹一口气，心里想着涨俸禄的话要怎么说，才能显得婉转一点。

她进到屋里，就见自家娘娘的床幔垂着，瑶光俯身站在一旁，轻轻将床幔撩起一个小口，伴随着一下下轻脆的“咔嗒”声，一片一片的瓜子皮从小口里飞出来，落得满地都是。

“娘娘，刚才玄意长公主又命人送来一棵参，说您天凉溺了水，让您熬点参汤补补元气。还说……明日再来看您，您看……见还是不见？”熹微站在尽量远的地方，眯起眼睛往小口里看，一边斟酌字句，一边给瑶光使眼色。

听了熹微的话，床帐里半晌没人说话。熹微正要再开口，小口里伸出一只胖手，将装着瓜子的青花瓷碗无误地往凳子上一放，“啪”的一声，没了动静。

好了，熹微明白这是太皇太后娘娘对自己说，哀家要睡觉了，要见下辈子见吧。

瑶光抬头对熹微送去一个同情的眼神，熹微一脸苦大仇深，做出与君共勉的表情。两人正眼风缠绵地交流着，胖手却再次伸出，把半截床幔从瑶光的手里拽回来，把自己包了个严实。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娘娘的火气又起了，双双恨不能一路飘着，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太皇太后娘娘眼前。

宁佩佩觉得自己心里窝着一把火。

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可是仍旧觉得憋屈。三天前，宁佩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胖老太太，什么都不记得了，被一群人围着跟哭丧一样地哭天抢地。

宁佩佩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却能想起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段。不知道何时她在湖边玩耍的，看靖远二十三年花灯节上的美景——记忆里的她二八芳华，正年轻着。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靖远二十三年就是五年前。可如果她是个久居深宫的老太太，不会在五年前的花灯节上举着瓜子糖活蹦乱跳。所以宁佩佩觉得，自己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然后灵魂飘进了这个胖老太太的体内，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宁佩佩只能说……你大爷！

虽然这是个太皇太后，身份高贵，每天都打扮得人模人样，但是每次宁佩佩照镜子，依旧会发出“我特么怎么跟头猪一样”的惊呼。

宁佩佩后来干脆不照镜子了，眼不见心不烦。至于那种对身体的排斥感，宁佩佩只能宽慰自己，发现自己长成这副模样，是个人都得缓一缓吧。

而且，她很轻易地就被这个如此强大的理由说服了。

但是她的火气仍旧很大，所以这几天慈安宫里都没人敢大声说话，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心情不好的太皇太后娘娘赐个五马分尸。

出了门的熹微和瑶光，左想右想，觉得是不是因为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不舒服，所以才脾气大，于是转去太医院请了赵太医下午给娘娘诊脉。太医院的小太监忙不迭地应下来，对瑶光和熹微一口一个姑姑，毕恭毕敬。

看看，在咱们慈安宫当差的，就是这么有脸。

当然，有脸不只是因为身份，更重要的一点是咱们太皇太后娘娘的人格高度——东离国的贤庄太皇太后，是巾帼英雄这一款的。

当年太祖驾崩，年幼的三皇子继位，政权不稳，这时就有人想谋权篡位。当初的贤庄太后膝下无子，又不愿意太祖基业毁于一旦，便垂帘听政，帮助小皇帝坐稳了江山。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借此把控朝政的时候，贤庄太后却功成身退，深藏身与名。

因为她的这番作为，朝中大臣对她刮目相看，小皇帝也尤为敬爱这位母后，非常孝顺。当年的那位小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父皇。

贤庄太皇太后的这个乖皇孙继位的那年才十八岁，按理来说轮不着这么早继承皇位。可是他的父皇一向身子不好，刚颁了诏书，就因为突染恶疾去世了。

先皇驾崩之前，特意在遗诏中嘱咐儿子，万万要尊敬皇祖母，所以贤庄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地位依旧高不可攀。

加之她本人向来是一副非常严肃的面孔，所以在宫人眼中，一直是那种“今天被太皇太后娘娘看了一眼简直要吓哭了呢”的高大形象。

但是现在看来，上述介绍只能概括溺水之前的那个太皇太后娘娘，说起如今窝在宫里的那个一戳就炸的移动炸弹，这一篇儿就要翻过去另算了。

中午的时候，瑶光特意煮了些降火气的凉茶端到慈安宫来。别问她有什么目的，她只是想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一点。她端去寝宫的时候，看到宁佩佩已经从床榻转移到了藤椅上。她把身躯圆满地严丝合缝地塞进了藤椅里，正闭目养神，藤椅微微晃着，小安子战战兢兢地举着小被子，不知该不该给娘娘盖上。

小安子见瑶光过来，便轻声叫“瑶光姑姑”，向她抖了抖手里的小被子。瑶光拖着茶盘走过去，看窗户虽然关了，但还是有些初春的凉意灌进来，便将茶盘递给小安子，想要帮宁佩佩盖上被子。

两人站在藤椅两侧一接一递，小安子一个没留神，茶盘倾斜，茶杯就从茶盘里歪出来，端端正正地扣到了宁佩佩的胖脸上。

两人瞬间石化。

小安子想，我还没攒够钱娶尚衣局的灵儿，就要慷慨赴死了。

瑶光想，幸好不是热茶。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宁佩佩缓缓掀开眼皮。一阵冷风吹过，小安子“咕咚”趴到地上，磕头磕得震天响，嘴里除了“太皇太后饶命”，再也蹦不出别的词来。

宁佩佩睡得正香，突遭如此袭击，一时间还不在状态。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呆呆地看着上面的茶叶。两人误把宁佩佩的大脑暂时休克理解为暴风雨前的宁静，瑶光慌忙抽出帕子把宁佩佩脸上的水擦干净。

看着地上如丧考妣的小安子，终于反应过来的宁佩佩不干了。

老天爷到底想干什么啊？把她莫名其妙地变成胖乎乎的老太婆就算了，只能大口吃肉喝稀粥就算了，现在还泼她一脸水了！有这么玩的吗？我不干了行不行？

再来两桶泼死我啊！

想到这，一直虚弱的宁佩佩忽然剧烈挣扎着，将满是肥肉的自己艰难地从藤椅里分离出来，壮硕的小身躯颤了两颤，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安子振臂高呼：“来！再泼哀家啊你！”

“……”瑶光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息怒！他一条贱命不值得，您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小安子连忙应和：“娘娘息怒，娘娘息怒，不要因为奴才心口痛！”

你和哀家什么关系！为你心口痛！想得有点太多了吧！

忘了说，宁佩佩这个老太太早年曾帮先皇挡过一次刺杀，当时伤口很深，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情绪一激动还是容易心口痛，所以更被人当菩萨供着。如今看她这么生气，小安子是真的傻眼了，伏在地上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宁佩佩双手掐腰站在他面前，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欺人的恶霸在强抢民女。

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宁佩佩心里难得地舒畅了一些。她吼完地上的小安子，端起剩余的凉茶咕咚咕咚喝了，捧着肚子，愤愤地回寝宫去了。

瑶光见她走了，连忙撵上去，途径小安子的时候一边用脚尖点了点他的背，示意他赶紧走，一边喊着“太皇太后您慢点”，朝宁佩佩去了。

下午太医准时到了慈安宫，给宁佩佩诊了脉，捋了捋白胡子，道：“太皇太后娘娘凤体安康，只是有些肝火旺盛。”

宁佩佩在床帐里翻了一个白眼，天天憋着一肚子气，当然肝火旺盛。

然后太医又嘱咐了些什么，宁佩佩没仔细听，自己解了诊脉的悬线，翻了个身睡大觉了。

后来的几天里，小安子果然很聪明地没再来宁佩佩眼前晃悠。终于看开了些的宁佩佩暂时关闭了暴走模式，没事的时候，也在园子里摘摘花、喝喝茶什么的。

这期间宁佩佩说要看书，熹微给她找了许多兵法大全，说这是从前太皇太后娘娘最爱看的。宁佩佩听着她们对贤庄太皇太后的描述，觉得这些书确实合她的口味，宫里又淘不到有趣的话本和志怪小说，也只能看这些兵书消遣解闷。她看得多了，倒也觉出几分有趣。

现在的东离还是初春，绿树抽芽，飞鸟始还，处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已经熟悉了宫中生活的宁佩佩虽然是个老年人，也有一份赏春的心，但是这次游园，让她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慈安宫后面有个不小的花园，是专留给宁佩佩的，从入口到出口七拐八拐，斗折蛇行，能将园子里各色美景都看一遍。

宁佩佩刚进园子的时候是很有兴致的，她一个人端着肚子在前面走得脚下生风，熹微和瑶光在后面跟着。但是愉快的心情还没持续一刻钟，宁佩佩就觉得自己要不行了。

可能是因为胖，宁佩佩很容易热，在花园里逛了没一会，旁人一点事都没有，她就觉得自己要热死了。可是哪怕这么热，她却没流汗，感觉自己好像被放在笼屉里蒸，别提有多难受。

于是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回了慈安宫。宁佩佩泡了个澡，还是觉得闷闷地热，很是不舒服。洗刷完毕，宁佩佩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熹微跪在外面道：“娘娘，陛下来看您了！”

宁佩佩一个激灵。

在宫里的这几日工夫，宁佩佩先应付了慈安宫的几个宫女太监，后来又召见过早年在她手下出过大力的两个忠臣。宁佩佩均以她的演技躲过了所有人的怀疑，以至于简直要忘了宫里还有皇上这号人。听说这个皇上也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别人认不出来，他应该不会认不出来吧？

若是被小皇帝抓住破绽……哎呦，单是想一想，宁佩佩就为自己的脑袋忧心。

萧琅已经很久没来过慈安宫了。

小的时候他还经常来找皇祖母玩，后来大了，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来看望她老人家的时间反倒少了。这些天他又被北夷的事搞得心神不宁，之前皇祖母意外落水，他也只差人送了补品过来，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怪罪。

萧琅一面忐忑不安地想着，一面往屋里走。

宁佩佩端坐在正殿上，忍不住抖腿。没办法，她一紧张就容易抖腿。虽然她知道这个做派肯定不是太皇太后能干出来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尽量把繁复的衣服往腿上拉拉，希望萧琅站得远了，不会看到。

宁佩佩虽然紧张，但是还是忍不住往门外看，直到太监的报唱声想起，一袭明黄的身影映入眼帘。

颀长挺拔的身姿，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长发端端正正地束进帽冠里。隔得远了，宁佩佩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被明黄翡翠扣带扎束的细腰，还有两条笔直的长腿。

等他走近，宁佩佩看到一张清晰的容颜，英挺的眉眼，堪堪在那里一站，长身玉立，当真是俊美无俦。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不是穿着寻常的蓝布内侍服，而是暗红缎子的总管服，五六十岁模样，低眉敛目的，想必是太监总管吴福全。

萧琅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张口就开始请罪：“孙儿不孝！这些日子处理政事，不能在皇祖母身边尽孝，真是惭愧！”

熹微原本站在宁佩佩一侧，只见陛下说完这些话以后，太皇太后娘娘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下去，然后抓着陛下的手摸了又摸，满是老褶的脸上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她一边拖着陛下往内堂走，一边对她道：“熹微，去传午膳，孙儿这些天没来了，今中午一定是要陪哀家用膳的。”

熹微还没来及应话，就听见她老人家又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听着太皇太后娘娘爽朗的笑声，大殿里的所有人要吓尿了好吗？

萧琅：“朕也是！”

萧琅被宁佩佩拽着，不好抽出手来，只能拿眼神去看吴福全。可怜吴福全也是一副有点糊涂的神情，只能暗暗给萧琅一个“您自己保重”的眼神，躲到一边去装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