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兜，羞于启齿的出身

卢家兜是个偏僻的小村镇，隐没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农村。它位于浙江省北部，上海以西约300公里处，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这小地方，小到卢芹斋假装他自己出生于几里之外的军事重镇湖州。

"卢家兜"的字面意思是"姓卢人家的村子"，卢家族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约公元10世纪。供奉祖先的祠堂里陈列着木牌，上面记录着自宋朝(960—1279)以来族人的生卒。卢芹斋生于1880年2月1日[3]，是卢家的第十六代后人。族谱上记录着他的原名——卢焕文。与众堂兄弟一样，他也是"焕"字辈人。他的父亲卢金志则是"金"字辈。按照传统，孩子出生一个月起名，卢芹斋谱名"文"，这个字并不是多么醒目或多有诗意。从起名上就知道他的父亲不是个有文化和想象力的人，甚至可能从未想过孩子有24小时能走出村里的泥巴路。一个名字，便已经暴露出他出身的平凡。

村里约两百户人家全都姓卢，文化程度不高，务桑麻为生。但是卢芹斋对他自己的出身却有另一番描述。他说自己出生于书香世家，家境一度殷实，却在太平天国暴动(1851—1864)时败落了。根据他去世前写的文字，卢家人有两个出处：

一，作为士绅阶层的一部分，我的祖辈曾在朝廷里做官……；二，族中有一支做豆油生意，业务的总部设在东北，通过船运将豆油销往南方。

就这样，卢芹斋试图让自己跟当地大户扯上关系，好像祖上进士辈出，朝中有人。但卢芹斋所声称的这一切在现实中都找不到佐证，据他说这是因为家乡被太平天国农民暴动给毁了，宗祠里的祖先画像和牌位在战乱中已被付之一炬。卢芹斋解释说，一切都顺理成章：

我们家从此倾家荡产，举家逃到上海避难。等到重返故里时，发现自家所有的土地都被收归了原本给我们家干活的佃农，并且已经"合法"在土地上自耕了三个年头。我家只拿到了祖坟那一小块地，因为好歹坟地还有姓名可循。

出身问题一直是卢芹斋的心结，他总是一语带过地说："我们家人全都不在了"，藉此撇个干净。很多成功人士喜欢炫耀自己出身贫寒，让自己的成就显得更加耀眼，而卢芹斋却非常自卑，一生都对自己的身世遮遮掩掩，好像天生有缺陷一样。在卢芹斋看来，低贱的出身绝不会为他带来尊严。

他的童年启蒙教育源自儒家文化。卢家人遵照代代相传的祖训生活。焕文从小就养成习惯，每年农历4月4日清明节都要跟随族中的成年人去祭祀先人。他们将此奉若神明。清明是生者慎终追远的节日，但家里的女人却不能参加祭祀。父子们聚集到村子里的高地上，在河边祭奠往生。

名叫焕文的小男孩不作声地走在扫墓的人群中，随着人流在屋后狼烟四起的土路上走。除草和扫地的活儿他都做，并效仿着年长者磕头，在每个先人的牌位前合手作揖，只是牌位都不知去了哪里。祠堂的方位是风水先生选的，讲究的是五行合一。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祠堂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中心，而卢家兜的族人对卢芹斋的一生有着重要影响。中国人是母以子贵，生个儿子意味着后继有人，添男丁更意味着家中多了一双下田干活的手，父母于是老有所依。等儿子长大，长辈们又忙乎着娶儿媳妇儿，这样才能延续香火、一家叔伯老小才有人伺候。

卢家人宗族感很强，常常是几代人同堂生活。不论亲疏远近，一大家子人谨守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的孝道。家里一进门正对着供桌，给祖宗献祭不能或缺，枱前高悬着的列祖列宗画像亦不能稍有怠慢。家人们一同起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男人们泡在玩麻将和牌桌上打发日子，有的一泡就是一整天，还有的一泡就输掉身家。卢芹斋的父亲就属于输掉身家那一类。三角漾是穿过村子的一条河，孩子们最喜欢成群结队到河边玩耍。附近的太湖风景如画，偶尔他们也泛舟湖上，从此结下交情。那幼时跟玩伴在佛塔里玩捉迷藏的情景，令卢芹斋一直仍记忆犹新。

日子如纺锤般有节奏地穿梭流逝。对他们一家来说，纺纱是养家糊口的途径；对焕文来说，纺纱更是对他心性的磨炼。这孩子天生乖巧，凡事用心观察，然后心领神会，很快就精通了纺织这门祖传数千年的手艺。

破碎家庭

焕文深知"离去"意味着什么。他每天都从自家窗户望向港口的方向，纺出来的丝绸就是从那里装船运往周边的城市。每天都有小小的商船从卢家兜启航，从距离他家几米远的地方扬帆远去。这男孩目送着离港的小船渐渐远去，直到它们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尽头。无尽的远方仿佛就在那个时候对他发出了邀请。

可这孩子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双亲也会突然间相继"离开"。从焕文记事那天起，他的父亲卢金志就每天躺在家中炕头抽大烟，为了对穷苦的日子麻木起来，像卢金志这样的人在卢家兜还有很多。据有卢家在世的后人回忆，像焕文生父那样每天吸食二十管鸦片烟，得一整天躺在炕上烟管不离嘴才行。卢金志不是吸大烟就是打麻将，而且总是输得身上只剩一条裤衩。母亲卢吴氏为了持家，不得不整日在田里做农活，奈何嫁鸡随鸡，丈夫的烟瘾和赌债让她再吃苦耐劳也无力支撑下去。在生活的重压下，卢吴氏含恨自尽。母亲过身后不久，父亲也跟着一命呜呼，撇下不到十岁的焕文，一夜之间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