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扫

◎安妮宝贝

有些人在一起，注定是为了损害彼此。而损害又绝不单纯。是与恩惠，愉悦，幻觉，恶性的循环同时进行。

要尽可能地快速地清除，内心被污浊般的感觉。接近是分秒般地清扫它。不断清扫。

有时沉默，有时故意多与她说话。经常问她，宝宝高兴吗？她就清脆地回答，高兴。还想教会她，宝宝喜欢吗？但她还发不出"喜欢"的音。她只会说高兴。但我一定会记得询问她。买给她的玩具，娃娃，礼服，漂亮的头饰，鞋子，图书……都是幼时的我从来未曾得到过的。物质之重要性，在于它是一个有力的语言。不说出它来，是不存在的。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只能以物质表现。感情缺乏表达的形式，并且感情时常又成为我们的缺陷。我当然知道，我在宠爱她。

童年时，双亲从不带我去电影院、游乐场，哪怕只是小公园。我们亦很少在餐馆里热闹亲密地吃饭。他们也不过问我内心是否快乐，可有忧虑。很少送我礼物。到了少女时代，连沟通都没有了。什么话都不说。一个长久处在这种家庭氛围里的孩子，会觉得这样的氛围就是正常。于是，他把缺失当成了完整。就像一个人的伤疤，那其实不是自然的组织了。是凸起的丑陋的东西，但他得带着它，永远与它一个整体。

缺乏宠爱的小女孩，成年之后，就成为对宠爱没有憧憬也没有动力的女子。如何得到来自他人的宠爱，如何享用，全无概念。偶尔别人给予，还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不习惯，不知道它什么性质。在感情上，她因此成为一棵克制的树，结出的果实硬，并且清洁。

三年前，我与她在餐馆吃饭。她形容初交的男友，说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那时她脸上有光彩，他们一起去旅行，他敬爱她，追随身边。后来我们一直未见，我相信三年后的现在，他们已经分开。有些事情在发生的初始，就有了结局的端倪。一开始过于愉悦和轻松的事情，结束的时候，也同样轻易。

伴侣之重要性。那个写了死亡博客的失婚女人，最终坠楼的时候，推她下来的，不是对男人或者对婚姻的绝望，这些不过是细微的琐碎的事。是很小，很小的哪怕一点点落脚之地，都没有。当然，她也可以选择强颜欢笑地煎熬下去。也许还会有新的人出现，新的生活出现，但她显然已经失去期待，觉得不再可行。

所有的故事，都是重复的，雷同的，单调的，无趣味的。个体心目中的海市蜃楼，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反射光线。一点点的分量都没有。

大浪淘沙般，混浊的剧烈的没有方向的感情生活，就像潮水一样起落。岸是不存在的：我们的生活里，没有回头是岸。只有长期的危险性。和不能后悔的决然前行。除非选择被毁灭。

从郊外去城里的公车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前方，可以见到她关节上的皮肤疾患，脱皮，癣，穿着密实的长裙，裸露出来的小腿皮肤上也有。她坐定之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小支锡管，开始在危险的皮肤上涂药膏。然后梳理头发，用手把长发扎起来。耀眼的阳光中，可以分辨出从头发上脱落下来的细屑，四处撒落。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一直盯着她看。他手里拿着一只很大的塑料袋，袋子里是零落的蔬菜叶子。他的小腿上亦密密麻麻全是鳞片般黑色皮质堆积。但他执意穿着短裤。

一个前进中的奇怪的社会，人们开始不认为自己身体丑陋，疾病或隐晦需要躲避大众，或在面对大众之前至少要修饰和隐蔽。不介意自己的处境，是否会成为对他人的困扰。公众场合里，总是有人做出不适宜的事情，并不以为然。旁观的人们，是否也已经习以为常？但总之，人的生活中，优雅，清洁，美好，克制，自我反省的品质，已经被直接的缺乏控制的丑陋所击倒。丑陋，很坦然。美，因此而羞耻。

用肉体去记忆一个人，远比用语言，用理性，用文字，用情感，去记忆一个人，要鲜明得多。后者是沙滩上的城堡，即使庞大，华丽，却一哄而散。肉体却像匕首。 说了许多。想象了许多。衍生了许多。追究了许多。仿佛只是对镜映照。

很久之后，我们淡忘了曾经互诉衷肠的人。而那个曾经尝试用全部身心去叫醒和摧毁我们的人，却被时间推到前面。他像一把匕首一样牢固，用他的肉体，对你说，我曾经这样爱过你。

是到了该收拾衣橱的时候了。要把所有的吊带式的，无袖的，有朋克痕迹的，洗旧的，少女气息的，破损的衣服，清除出去。代之的，是新的，好质料的，有旧年代风格的，端正的，哪怕是有些昂贵的衣服。蓝白黑都是可以的。

要诚实。要尽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不给别人添加麻烦、困扰和不适。要逾越这个世间的标准和规则。要让自己懂得感受盛大及微小的美和感情，并为此而感激。

他说，如果有人真的理解你，那么即使与你待在一个房间里，也会如同在世界各地旅行一样。溢美之词。夸赞女性，是男子的美德。

一个过于理性的人。理性是控制，也是界限。最为美好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所幸的是，它们都是及时发生的。

那天，绕着后海徒步一圈，是长时间未曾有过的步行。一些事需要有人陪伴。伴侣之重要性，是让人能够更开放地吸收来自外界的乐趣。所以现在不再喜欢任何单人的旅行。要带着一个人。独自不再是乐趣。

觉得人也许在四十岁之后，生命会渐人佳境，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更从容，更明白，更悠游自在。同样，相比较四十岁之后的恋情，二十岁的，只是荷尔蒙之战，除了情欲和自私没有其他。只有成长，懂得了人性，才能做到公正而单纯地感受及面对感情。不管这感情是甜美的恋慕，还是分裂的挣扎。

凭着天生样貌和身材，以年轻取胜，并不是高级的优美。这些被生活锤炼过的，充满历史，却极为平静的女子，最终是会让自己的脸发出光来的。她们会让自己成为一颗钻石。

这份工作，当然需要充沛的体力，需要健壮。但是，有时我只感觉到一种虚弱的坚韧。如同瓦斯即将用尽前的异常幽蓝的火苗。经常用此来提醒自己。提醒尽量专注地承担起工作，及时地去照顾和爱护重要的人。渐渐不再在意琐碎的事情，琐碎的他人。希望时问能够有一种充分的纯度。让我与它同时存在。

有些人在一起，注定是为了损害彼此。而损害又绝不单纯。是与恩惠，愉悦，幻觉，恶性的循环同时进行。除了保持距离及礼仪之外，人与人之间无法消除因为自私，偏见，惯性，懒怠而产生的磨损。那些智慧的人除外。智慧的人，不会陷入世俗的关系。智慧的人，也不应该与之产生世俗的关爱。

要尽可能地快速地清除，内心被污浊般的感觉。接近是分秒般地清扫它。不断清扫。

不要做那个握紧手心的人。摊开来。尽可能地摊开来。可能性才会涌入。

人在三十五岁之后，是应该学会祷告的。祈祷很重要，它是个充满希望的仪式。有祷告的时候，人又成为了孩童。无法相爱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爱的。因为相爱需要理解。理解是一种只能是在祷告里获得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任何人理解过我们。他们可以欣赏，幻想，期待，破灭。但理解总是缺席。

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完整睡眠。今天可以，但却失眠了。

那么，做清扫吧。

(摘自《人民文学》2009年第10期)

印象安妮宝贝

她的文字无疑是令人心警的。她是这个时代新的书写者。洗练干净的文字，没有任何传奇色彩的故事本身，描画出生活在都市荒凉冷漠的石头森林里，漂泊无根的一群人的共同精神图景。

P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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