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幕·

一个抽象的空间。

一暗淡的圆环形灯光，渐渐地增大光的强度：

拉辛，二十八岁的样子，壮实、高大，一张高傲的不幸的胖脸。此外有一种英雄的风度，穿着锦缎的礼服，手持木杖。愉快地讲述以下的言词，就像一位学者在欣赏自己高雅的思想。

拉辛我一直坚信，如果要在剧场里排一出话剧，就必须带两个人物到舞台上来——他们俩将是一对敌手——此外就什么都不需要了。于是这一出戏就由他俩来策划了，两种极端不同的人格将碰撞，将引起一场辩论。我说的是需要一对敌手，不是彼此之间有误会的对手，而且不是，更不是一对具有庸俗的竞争目的的对手。怎么给你解释呢？比方说，庸俗的对手是两者为了同一个情爱的伴侣，或者为了在社会的蚂蚁洞里出人头地而来竞争。(直接面对着观众，带着藐视的态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就不要太肤浅了吧！我所说的这种对立的力量是由两种很纯净的人格化身而成的，是无法避免的，并且是一直处于矛盾状态的。这样，排戏就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哦，也许，偶然地需要添两把椅子。(两把椅子立即出现在光圈下)偶然也需要一组次要的人物，由于他们对各自主人的忠诚便使他们分属成对立的派别……(灯光照亮了两组对立的次要人物，他们分别坐在长凳上)……也许还需要一个音乐家，就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要求的那样，用音乐烘托情感……(灯光照亮一个音乐家：吕利——和他的室内乐队，或者吕利用羽管键琴演奏优雅的乐曲)……可以了。(音乐家和他的乐队停止了演奏)也许，但也不是非要不可的，就是一种特殊的文明和时代，能够使我们的这两位对抗者重逢，并且交战或者决斗。啊，对了，就是还需要拥有一个小小的世界，一个能够使这两种不同的宇宙意志相互较量的装饰，那就相当不错了。所以，当我们的国王陛下，法国的太阳神，亲自委托我先把国家大事放在一边，集中精力写作一个新的剧本来祭奠不久前刚去世的，为众人所喜爱的莫里哀的时候，(莫里哀出现在舞台上，露出他黑暗的剪影)，我立即想起了，很自然地，想起了我自己，拉辛。一个与莫里哀背道而驰的，是恰恰相反的我，一个在太阳神时代的拉辛。在我还没有形成一个对自己的完整的想象时，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一个在光环照射中的，五光十色的轮廓……

光环逐渐增大，照射着坐在椅子上的莫里哀。莫里哀，五十三岁的样子，有皱纹和白发，不过显得很年轻，他那潇洒的举止具有舞蹈演员的气质，一张极有表现力的面孔。穿着一件宽松的白布衬衫，袖口和领口都没有系上纽扣。

拉辛……我们最亲爱的，我们最仰慕的，

莫里哀(低声地说)虚伪的。

拉辛……莫里哀大师。

莫里哀忘恩负义的。

拉辛是谁又让我们突然地重新开始这场争论，那么就是……

莫里哀愚蠢的，浮夸的。

拉辛那是由于我们之间的热诚、真挚、才智；

莫里哀马屁精。

拉辛也是由于我们之间的敌意。(对莫里哀)先生，请注意层次！

莫里哀在我帮了你那么多的忙之后，

拉辛请允许我首先把这段前言说完。

莫里哀(开始要离去)挑拨国王与我作对。

拉辛大师，您给了我许多的教导，这的确是真。

莫里哀(继续走远，侧肩回答着)所有的，拉辛，我教会了你做所有的事情。

拉辛是您给我买的及时件体面的衣服。

莫里哀返回，走近拉辛。

莫里哀是我教你和演员们排成了及时出戏。是我教你宫廷的礼节。我教你和那些不再是婊子的娘儿们做爱。想当初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什么东西？啥都不是！啥都不是啊！你穿着你自杀不久的父亲给你留下的长袍，上面还有个洞。最让人可气的是，那长袍看起来还小了两号。

拉辛不过，大师，您至少也在学生的身上学到了不少的东西。

莫里哀是啊，不少的卑鄙的行径！

拉辛大师，当我认识您的时候，您是一个滑稽的人，玩弄女性的人……

莫里哀是的，我曾经是这样……

拉辛一个胆小鬼。是我震撼了您的心。

莫里哀(发怒地)的确是这样，而且不止一次，一共三次。

拉辛正是这样才使您的艺术更加深沉，使您得以面对生活的严重性。

莫里哀哈，哈，哈。(想重新离开。)

拉辛大师，大师，让我们回到十五年前吧，回忆一下，请回忆一下，我的大师……

莫里哀我不要。(转身用食指示意着)你自己去回忆吧。

在同一时刻，两人特别冲动。

拉辛可怜我吧，就一会儿。

莫里哀我说了：您去回忆吧。

拉辛打了个响指：莫里哀进入静止状态。

拉辛轻声说法语，也就是吹动嘴皮，发出"噗噗"的声音，然后：

拉辛(对观众)这是一个很难说服的人。不过也好。我们一起回忆吧。吕利，我们需要你的造笑机器。我们能听一下吗？我想给大家展示一下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莫里哀剧团在皇家剧场里演出的情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在1664年。

吕利开动他的造笑机器。

拉辛斜抽了一下嘴。走向观众说：

拉辛把音响再放得大一些：就像七百个人同声大笑，龇牙咧嘴，一起伸出舌头，甚至喉咙口的那块小舌头，让他们下流的动物本性表露得淋漓尽致吧。

吕利增大音响。

拉辛够了。

笑声停止了。

拉辛返回原来的状态重整旗鼓，准备新的辩论：打了个响指，莫里哀又活了过来，两人同时回到原来的那种特别冲动的状态。

莫里哀我说了，您自己回忆一下。

拉辛您回忆一下！1664年的春天。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我曾是谁？

莫里哀您啊？我已经说过了：无名之辈。

拉辛的确是这样，一个从乡下来的无名之辈。

莫里哀穿着那件破长袍。

拉辛是的。(他举起双臂，一个仆人给他脱去豪华的服装，露出身上那件破旧的紧身长袍)如果这一细节是如此重要……确实，穿的就是这件长袍，是我那自寻短见的父亲留给我的遗产，而且，令人气愤的是，它比我穿的尺寸小了两号。但是，就在这一件让人窘迫的衣服内衣口袋里，装着莫里哀的邀请信，邀请我去他在巴黎的剧院：这封信啊，大师，对我而言，它蕴藏着世界上最美好的梦想。

莫里哀(缓和了他交战的状态)你把你的弟弟也带来了。

冈萨果入场。他比拉辛年轻，小个头，一个快活的教士。

拉辛正是如此。

冈萨果无名之辈第二。

拉辛我的弟弟还专门随身带了望远镜来看戏。我们是在幕后看的戏。

四块长幕布从空中降下，把舞台空间分成这样：

从这些后部横幕之间，依稀可见皇家剧场的舞台。

"男爵"给拉辛和他的弟弟安排了两个小板凳，另一边，年轻美貌的阿尔曼达，还有红头发而且胸部丰满的杜巴女士，她们正在整理服饰和发型，准备出场。

莫里哀(道歉着)今晚观众席里没有空座，就委屈你们啦，请随意。

拉辛大家都说不光是今晚而是每天晚上都没有空座。

莫里哀(出场)这得感谢上帝！

拉辛(对观众)对了，莫里哀当初已经是莫里哀大师了。博列伊把莫里哀称为观赏家，高乃依，这位法国世纪悲剧之父，称莫里哀是诗人，他创造了迷人的天真。(他从冈萨果手里夺过望远镜)就在这个晚上，及时次，终于从后幕的间隙中，亲眼目睹他的戏剧，至今记忆犹新，我曾想：

舞台上，男爵双腿间夹着一把剑，穿过舞台，向阿尔曼达和杜巴冲去；莫里哀紧跟在后。

男爵女士们，用这把剑我曾经征服过卡尔达格、亚历山大，还有马德里！

拉辛(换了一个姿势，对观众)看在上帝的分上，太赤裸裸了，多么下流，多么丑恶。

吕利制造出一阵浪潮般的欢笑声：七百人同时笑。

拉辛斜抽嘴角。

舞台上杜巴女士、阿尔曼达、莫里哀和男爵，但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冈萨果这才是喜剧。它让人快活。

拉辛庸俗的言行太多了，不大气，没有重大的意义。

男爵放一个响屁，他一边跑，一边响起观众的笑声。

冈萨果把望远镜给我。咱俩换一下位子吧。

拉辛不行，我要容忍到底。

玛德琳娜，五十多岁的诱人女郎，手持一幅画像上台。

冈萨果等一下，我想看一眼国王。(拉辛没有给他望远镜)路易十四他笑了吗？

杜巴女士和阿尔曼达看啊，画像！

在舞台上的画像后有一块幕布，玛德琳娜就躲在后面。

拉辛如果一个国王为这一皮毛把戏而欢笑，那么法国就危险了；他在和蔼地微笑，像是在说：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以一种高雅的姿态容忍着，坐在两旁的是大嘴巴的大主教，还有那个叫拉封丹的。

冈萨果拉封丹？

拉辛就是那个写驴和猪之类的寓言作家。

男爵重新出现在舞台上。

杜巴女士和阿尔曼达画像的肉体来了！(她们俩向男爵跑去。)

拉辛冈萨果……！

冈萨果(为拉辛的紧张跳了起来)让！

拉辛冈萨果，法国需要我。需要一个说法语的恺撒，需要一个亚历山大大帝来解放受束缚的伟大的法国情感，使它永世光辉灿烂。

冈萨果当然啦，让，法国需要你，要用行动来告诫他们。

舞台上，莫里哀和男爵相撞，然后又和两位女士相撞。

莫里哀你跑不了，沽名钓誉的老贼。

冈萨果大笑。拉辛吞下苦涩的口水，重新用望远镜观望。莫里哀在舞台上捉住了男爵，指责他，但听不见他的声音，在他们的周围聚集着杜巴女士、阿尔曼达、玛德琳娜还有贝加。

冈萨果让，我要你帮我向大主教写一封推荐信。他认识我们的父亲，也许他能帮助我们，让……

拉辛(看见衣服上的洞)见鬼！我已经补过了，怎么又破了。

冈萨果用手把它遮住就行了，而且这样，还会给你增添一点儿绅士风度。

又一阵狂笑声。男爵从莫里哀手中逃脱，他下场时与拉辛撞了个满怀；与此同时，舞台上杜巴女士、阿尔曼达和莫里哀继续演戏，但是观众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男爵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人长得相当帅，现在满头是汗。拉辛一边观察着男爵，一边保持着整个晚上将要采用的姿势：用右手风度翩翩地靠在腹部，遮挡长袍上的破洞。

男爵先生们，说话声音太响了。

冈萨果男爵，您刚才真逗。

男爵这都靠演技。

冈萨果你那个屁放得太逗啦！

拉辛(对着观众)品质诗意！

雷涅(探着半身，向天花板方向，紧急地)准备暗场。

一个天使，疯狂地踩着踏板，骑着独轮车横穿舞台，在他经过时，所有的演员惊慌失措地叫喊着，纷纷倒地，同时音乐渐强，异口同声的欢笑声也越来越响。

男爵(喧闹声)当心点，小天使！

暗场，天使撞墙发出巨大的响声，笑声突然中断。

亮灯，皇家剧院的舞台，国王的包厢。

莫里哀带领全体演员谢幕，莫里哀单膝下跪，敞开双臂。在他身后跪着他一生中的两个女人：年轻的十九岁姑娘阿尔曼达，另一个成熟的美人玛德琳娜，她已经五十五岁，她们俩就像处在两个不同年龄段的同一个女人，而实际上她俩就是母女。在他们后面跪着剧团的其他演员：红头发的杜巴女士，英俊的男爵，高个瘸腿的贝加，还有雷涅，她是剧组的厨师兼导演助理。

包厢里，国王和他的随从优雅地鼓掌。路易十四，十九岁，衣着时髦，容光焕发，就如编年史上所记载的"欧洲最英俊的男子"：苗条的高个，棕黄色的头发，精致的小胡子。在他的右边，老成而又冷峻的大主教贝雷菲克斯，穿红色的礼服，勉强装着鼓掌的样子；在他身边站着大将军贝利，也兴致不高地鼓掌。与其相反，其他的随从都学着国王热忱的样子：他们是宫廷的艺术家，合在一起可以称为"尊贵的毫无价值的著名人物"。

国王太棒了！莫里哀！太棒了！(站起来，开始走下包厢，在随从的簇拥下走向舞台)多么天真。多么的光彩。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纯洁，拉封丹，你认为呢？

拉封丹陛下，多么的纯洁。而且多么的无辜。

国王哦，这更好。多么的无辜。

阿伯拉多么的单纯。

国王单纯？不对，一点都不单纯，一点都不。

吕利(来到舞台上)陛下，多么的雅致！

国王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吕利当然，陛下，可能是的。

国王不管怎么样也就是，无辜和雅致。

拉辛和冈萨果两人头发蓬乱，不知所措地混在人群中，站在这些著名人物身后。拉辛很优美地把右手搭在腹部。

国王您说呢？我的主教大人，莫里哀不就是我们时代的小兄弟会的创始人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吗？

大主教要我说呀，陛下，应该把这些女士们惹是生非、袒胸露肩的衣服给遮起来，特别是当一个教士在场的情况下。

国王从他的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把它摊开，立即放在玛德琳娜的胸前遮挡她的服饰。于是随从中那些著名的艺术家也纷纷模仿，拉封丹给阿尔曼达，还有著名诗人阿伯拉用手绢给杜巴女士遮挡服饰。

国王(取乐着)快点啊！女士们，快一点啊！

拉封丹快一点！女士们，我们的大主教在肉体的诱惑面前是很脆弱的。

响起文雅的笑声。

大主教国王陛下，请允许我给您重温一下我们的宗教课程。

国王皱起眉头，准备聆听大主教枯燥的讲教。

大主教一个圣人，一个像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为了上帝的意志，把世俗的享受一一抛弃。要我说呢，陛下，莫里哀恰恰与这个圣人相反。莫里哀已拥有了世界上太多的能使他很幸福的东西：名誉，金钱，爱情，还有法国君王的宠爱，特别是这一宠爱，也就成全了他所有的才能。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莫里哀丧失他所有的才能，(大主教干咳了一下，享受着由于他的言词而引起的效果)至少，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莫里哀失去他所有的才能中的一个，也就是世界上的笑声，也就是说：人们不再为莫里哀而欢笑。

国王不知所措，朝他的文学导师拉封丹看去。拉封丹，四十来岁，和莫里哀一样，有一种和蔼文雅和心不在焉的神态。

拉封丹主教大人，国王陛下，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将为这个变化打赌，莫里哀带来的快乐，就像上帝的和圣人们的恩惠那样，不论发生什么事，人们总是会为莫里哀而欢笑的。

大主教啊！你为这个打赌。拉封丹，你要赌多少？

拉封丹(惊讶地)嗯，唔，五百镑！

在场者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大主教快速地看了一眼科尔桑，以致他马上发言。

科尔桑拉封丹，我赌七百镑，我等待着莫里哀失去他的才能，失去他的欢笑。

吕利科尔桑，我赌一千，我坚信哪怕是面临深渊，莫里哀也会继续欢笑的。

贝林吕利，我和你赌两千。

吕利我赌三千五。

阿伯拉我们就要拍卖了，以莫里哀的快乐作为赌注，谁愿意出较高价？

大主教吕利，我和你打赌，我赌三万。

人群中又一阵"啊"的惊叹声。

大主教在此，我们不是为了反对任何人的快乐而打赌；而是为了证实一个喜剧演员的快乐是否只是一个面具而来下赌注：一个假象，在这面具的后面，隐藏着一张真正的，无法摆脱的痛苦的脸，也就是我们所有的世上俗人个个都具有的那张脸。

吕利主教大人，我不赌了。不光是您的论证，而且你下赌的数字也已说服了我。如果我拥有三万镑，那么我早就会在巴黎建造我自己的小宫殿了。

短暂的但紧张的笑声。

国王你呢？莫里哀？你愿意打赌呢，还是向人们宣告你是像雏菊一样的野生的艺术家？

莫里哀国王陛下，我愿意打这个赌：为了取得永恒的欢乐，我，莫里哀，只需要获得您的允许让我换一个膝盖给您下跪。

在这些著名人物的嘻笑的混杂声中——

国王主教大人，三万镑，我来为莫里哀的长期的欢乐而下赌。莫里哀换一个膝盖吧。

当演员们奉命换膝盖下跪的时候，舞台正中间的幕布下降。在幕前出现了笑容可掬，姿态轻柔的路易十四，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一起走向同一出口。

拉封丹如果莫里哀一旦发生某种不幸，那么国王陛下和大主教就可以等待着观察莫里哀是否会失去欢乐。

国王正是这样。主教大人我们等三个月吧。

大主教那好吧！我的陛下！

拉封丹如果没有发生不幸，那么就不打赌了。

国王拉封丹，别费心了，不会发生的。你不认为他的暗示很神明吗？

拉封丹暗示……我的陛下，什么暗示？

国王换一个膝盖。

拉封丹(忧虑地)国王陛下，他富有超级的灵感。

大主教和冈萨果故意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来到了一起，一边走一边低声地交谈。

大主教你再重复一遍。

冈萨果拉辛，我的父亲……

大主教啊，对了，我记起来了，拉辛，那个自杀的人。你除了祈祷之外还会做什么？

冈萨果我和我的哥哥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

大主教你知道如何发现毒药吗？

冈萨果毒……毒药，如果有人教我，我可以学。

大主教不可能了。我的那位毒药检验员两周前就死了。好吧，你就到教管区来找我吧。

两人一同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