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欢颜

［褒姒，周幽王］

良夜颐宫奏管簧，无端烽火烛穹苍。

可怜列国奔驰苦，止博褒妃笑一场。

这首咏论"烽火戏诸侯"之事的诗出自明人冯梦龙的小说《东周列国志》的第二回"褒人赎罪献美女，幽王烽火戏诸侯"。表达的感情是一种惜痛与斥责。这是一贯的思想。它所讲述的即是褒姒与周幽王那一段荒诞造孽却又着实百转千回的情事。

褒姒。褒不是名，姒亦不是。褒是生的地名，姒是养父的姓。她的存在仿佛只是某一种可以任意替代的符号，有的也只是一段"祸水红颜"的身世。

故事从一段歌谣开始。《东周列国志》里撰文"再说宣王在太原料民回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轩数十为群，拍手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月将升，日将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此段文大意是说周幽王父亲周宣王时期，有童谣传开，曰"月将升，日将没；糜弧箕胞，几亡周国"。有人说"日"表君主；"月"指女子；"弧"是山上桑木，可以做弓；"箕"是山间箕草，可做箭袋。寓意即是下一代会有女主乱国，带来血光之灾。此一时，褒姒尚未出世，便已有惑众妖言。

于是，她的出世，被编排得荒诞无理。说是夏后氏衰落之时，有神龙两条降于夏帝宫廷，自称褒城二君，占卜后，桀摆设币帛祭物，书写简策，向二龙祷告，收龙涎藏之。到了周宣王时不慎打翻木椟，龙的涎沫流于王庭而变玄鼋。玄鼋是黑色蜥蜴。有年幼宫女踏足其上，心有所感而受孕。又说此宫女因怕王怪罪，便将女婴丢弃。

西周亡在周幽王手里，褒姒成了众矢之的。说她是妖是怪是祸乱之柢也是意料之中的，但这一些传说并不能作为褒姒的真实身世来说道。但是褒姒是弃婴这一点还是可信的。后来她被一对夫妇捡到，养成了出色的美女子。那美，不是惊鸿一瞥的艳妍，却是倾城倾国的清媚。

后来褒姒所在褒国战败于周幽王手下，于是全城搜得绝色女子一名献与周幽王。那女子即是褒姒，她被当作礼物进献镐京。彼时，她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十几岁少女。

周幽王名曰姬宫涅。他是飞扬跋扈的君王，是不可一世的国主。但他有他的命劫，他亦有能降住自己的主。遇见她之前，他仿佛一直都是潦草度日，全无帝王的精整霸趣。唯有她，褒姒，落入了他的眼，让他看见自己的生于这世上被光照耀的温暖。他爱这姑娘，爱到无以复加，爱到弃舍江山也无疑。

男人对女人的痴迷，有时即是癫狂。为讨你欢颜色，纵使拱手河山也在所不惜。若真爱只有一回，那褒姒才是被姬宫涅认定这一世所真正眷爱的那一个。他注定是为她生，她也注定要来易他运命。

他处处讨她欢喜，为的也不过只是要美人的展颜一笑。他为她做尽了事。造琼台。制美裳。召乐工击鼓鸣钟品竹弹丝。命宫人歌舞进觞。兴师动众，只为取其欢。他要的一点也不多，但她偏偏不给。任他做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她仿佛生来就不喜笑。他所能见的，始终都只是她宛然孑立的模样。她神情里始终有哀伤。那哀伤是他所不能看透彻的。毕竟，她与他之间，横亘着一段彼此不知的过往。

曾经，她居于陋室。与养父母一起，粗茶淡饭，但岁月安稳。平日里，她不弄粉调朱，亦不贴翠拈花，月下焚香也是鲜有的事。她只是一点一点做活，把日子过得清定良稳。她并无甚恢宏志向，她只愿掩起自己的貌穿梭在人群当中度一世清净女子的生涯。她不想，她命里乾坤跳转无序。

彼时，她尚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自主的现实。她变成物品，任人迎送。当她被选定作为礼物献给姬宫涅的那一时，她势必内心对他是有怨怼的。一名她本以为百世不得遇见的陌生男人生生折断了她的生之静好。她却不能抗拒，唯有顺从。

入宫之后，她不作为。她少言少行，甚不嬉笑。她犹如一枚端庄肃穆的瓷器。矗在深宫里竟如止水。但他爱她，太爱她。他热烈，她冷漠。他亲近，她疏离。他要爱，她偏不予。他仿佛在她的爱情里已被宣判极刑，再无回旋的余地。

公元前779年，褒姒诞下一子，名伯服。

公元前777年，姬宫涅废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后，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这都是深宫里的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母子皆贵。姬宫涅，本以为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此等废申后立她为后之妄举，可得佳人一点倾心的情意。岂料，仍不得。于是，他气急败坏，下了一道命令。他太无奈。唯有许下千金之诺，出此下策。

他说，若有人能献计博王后一笑，便赏金千两。"千金买笑"的事正是从此处宕开。唐诗人卢照邻有诗《十五夜观灯》道："锦里开芳宴，兰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这末句的"千金笑"正是引了姬宫涅与褒姒的典故。

那一日，"为人佞巧，善谀好利"的佞臣虢石父献计，说若王准他建议，定能博美人倾城一笑。姬宫涅信了，于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闹剧被草草上演。他全然不知他的运命、她的运命、城邦的运命都已惨遭暗算。暗算他们的是奸臣，是他渐渐丧失的智慧，是他对她愈加汹涌的感情。

这一段事《东周列国志》里说得声色溢彩。但它是小说，所以看时心里也是要留这一份谨慎心思的。但，事还是那事。姬宫涅听从了虢石父的计策。携褒姒驾幸骊山。

大举烽火，复擂起大鼓。鼓声如雷，火炮烛天。线内诸侯，疑镐京有变，一个个即时领兵点将，连夜赶至骊山，但闻楼阁管箭之音。幽王与褒妃饮酒作乐，使人谢诸侯曰："幸无外寇，不劳跋涉。"诸侯面面相觑，卷旗而回。

褒妃在楼上，见诸侯兴师动众却并无一事。于是，不经意间，她笑了。这笑，只是她随心性至的单纯愉悦。仅此而已，她本就无甚心计。但她却不知，她这一笑倾了城亦亡了死后声名，更亡了姬宫涅的心智，毁了国邦。

公元前771年，申侯联合西北之犬戎及缯、吕等国，进兵周朝国都镐京。此时，姬宫涅再燃烽火以调动各路诸侯勤王却不能再得。他的智慧用错了一次，便失去了威慑的信用。各路诸侯皆不应。镐京失守是必然终局。姬宫涅亦被犬戎兵杀于骊山。后来废太子宜臼即位。为周平王。镐京败毁，周平王迁都洛邑。至此，西周亡，亡于姬宫涅手。

屈原的《楚辞·天问》当中亦有"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炫，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的句子。

世人都对这女子心怀怨憎。而她自始至终都是卑微的，即便一朝为后，也掩不住她身为女子的弱处。男人败落了邦国，女人的声名也不能保全。无论她作为不作为，都要被当成错。

但如今她已不过香魂一缕，任凭后人如何栽赃杜撰，她都无任何辩解的机会。她有的也只是游在荒野里的轻飘和自顾自的关照。但她定懂得把一切都抛在亡魂之后，再不去理会所有的编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