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

Chapter 1

飞船坠毁

格拉斯双手沾满母亲黏稠的鲜血。她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思维仿佛刚刚穿过一片浓雾——似乎这双手属于他人，手上沾染的鲜血也不过是噩梦中的一个场景。但这确实是她的手，血也是真实的。

格拉斯的座位在飞船的及时排。她感觉自己的右手死死抓住座位扶手，左手则被某个人紧握着。这个人就是卢克。他把格拉斯从她母亲身边拉开，带她在座位上坐定后，就一直陪伴在她身旁。他们十指紧扣，紧得好像卢克要把格拉斯体内的阵痛统统吸进自己体内，替她承担这痛苦。

格拉斯试着集中精神，感受卢克手上传来的暖流。即便船身在通往地球的轨道上开始剧烈摇晃和颠簸，他双手的力度也没有减轻一丝一毫。

就在几分钟前，格拉斯还和母亲相依而坐，期待着共赴新世界。谁知转眼间，便天人永隔。在一艘逃离克洛尼的飞船上，一名警卫因未能如愿在飞船上抢得一个座位而精神错乱，并于慌乱中将格拉斯的母亲射杀。格拉斯强迫自己紧闭双眼，努力阻止当时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母亲无声倒地，呼吸困难，痛苦地呻吟着。格拉斯跪倒在母亲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母亲体内流出来。她让母亲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极力控制着快要决堤的泪水，向母亲倾诉着的爱意。她看着母亲合上眼，深红色的血渍在裙摆上扩散开来。，那句“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的话音刚落，母亲的脸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格拉斯无力阻止脑海中上演这些场景，一如她无力扭转现实。母亲已经死了，她和卢克正搭乘一艘飞船在太空全速前进，并随时可能坠落在地球上。

飞船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船身猛烈地左右摇晃。格拉斯却没注意到这一切。当身体随着飞船摇晃时，她模糊地感觉到安全带把自己的肋骨紧紧箍住。然而，母亲的死带给她的痛苦，远比安全带卡扣要来得深刻。

格拉斯一直觉得，悲伤是有重量的。以前的她并不怎么体恤别人的悲痛，但当她好朋友的母亲去世时，她看见威尔斯跌跌撞撞地在城里乱晃，仿佛背负着一个巨大的无形包袱。现在换作自己，她却有着不同的感受——肉体像被挖空一样，空洞得好像丧失掉所有情感。此刻提醒她还活着的事实，就只有卢克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人群从四面八方挤向格拉斯。飞船里不留一个空位，男人、女人和小孩占据了船舱内角落的每一寸地方。他们相互搀扶着，以保持身体在船体颠簸时的平衡。但实际上没人可以倒下，船舱内拥挤不堪，充斥着摩肩接踵的人和无声的泪水。有人小声地谈论着遗留在太空上的人们，也有人拨浪鼓似的摇头，拒绝承认已和挚爱的亲人诀别。

看上去面无惊慌之色的，就是坐在格拉斯右边的副总理罗德。他直视前方，尽管被一张张激愤的脸围绕着，但他要么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要么根本漠不关心。一阵愤慨突然盖过了格拉斯原本的悲恸。换作是威尔斯的总理父亲，肯定会动用一切力量安抚周围的人。而且，总理从始至终都不会想着为自己在一艘飞船上谋得一席之地。但格拉斯没有资格批评罗德。她和母亲之所以能够登上飞船，全靠罗德当初派警卫强行开道，把她们一并带了上来。

飞船突然失衡偏向一侧，格拉斯被重重地甩回到座位上。船体几乎倾斜45°，接着一个俯冲过后重新摆正了船身。这次俯冲让格拉斯的胃翻江倒海。所有人屏息凝神，一个小孩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划破了舱内的紧张氛围。飞船的金属框好像被一只巨人的拳头击落，引得几个人尖叫起来。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厉机械声穿透整个船舱，淹没了人们的哀号和抽泣。

格拉斯抓紧座位扶手，又握紧了卢克的手，等着恐惧向自己袭来。但恐惧并没有出现。格拉斯知道自己理应感到害怕，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已经让她陷于麻木。克洛尼的氧气即将耗尽，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分崩离析。她还擅自来了一次疯狂的太空行走，从瓦尔登一路走到暂时还有氧气的凤凰城。但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她、母亲和卢克最终成功登上了飞船。能否到达地球，格拉斯已经不在乎了。她巴不得现在就结束一切，也不愿每天醒来后都要回想一次母亲已经离世的事实。

格拉斯朝旁边瞥了一眼，发现卢克正直视前方，脸上僵硬地挂着一幅坚定的表情。他是在努力为了她而假装勇敢吗？还是以前高强度的警卫训练教会了他如何处变不惊？他的结局不该如此不堪。和格拉斯共同经历过一系列事件后，难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他们好不容易逃脱了克洛尼上的死亡噩梦，难道只是为了一头扎进另一番不同的可怕命运吗？科学家尚不确定大灾难后的残留辐射是否已经消退，因此人类至少得再过一个世纪，才有可能重返地球。这是一趟时机还未成熟的归家之旅，是一次走投无路的大型逃亡。前方等待着他们的，除了不确定性外，一无所有。

格拉斯透过船舱内的一排小窗向外望去。每格小窗外都充斥着混沌的灰云，给人一种奇异的美感。就在这时，小窗突然爆裂，红热的玻璃和金属碎片向舱内喷射出去。火舌伸进残破的窗格内，靠近窗户的人们疯狂地逃窜，却无处可藏。他们只好极力后仰，最终因重心不稳倒在后方人们的身上。焦灼的金属散发出强烈气味，格拉斯感到鼻腔内热辣辣的。还有一种别的气味使格拉斯快要窒息，也让她愈加害怕，因为她意识到那是人肉烧焦的气味。

格拉斯与飞船下坠的速度竭力抵抗。她扭头看向卢克，周遭的哭泣声、叫喊声、金属摩擦发出的嘎吱声，一瞬间好像都被按下静音。她感受不到母亲临走前的气若游丝，能够看见的，就只有卢克的侧脸和强有力的下巴。被判处将于18岁生日那天处决后，她曾在监狱的几个月里夜夜思念这张侧脸。

格拉斯的思绪被飞船金属部件撕裂的尖声拉回现实。这声音震撼着她的耳膜，并一路穿透她的下巴，深入她的骨髓和五脏六腑。格拉斯咬紧牙关。船舱的顶部像一块布一样，轻飘飘地脱离船身而去。

她强迫自己看向卢克。卢克此时已经闭上眼睛，但又重新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我爱你。”格拉斯说，声音很快被周围的尖叫声淹没。突然间，伴随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飞船撞向地球，一切陷入黑暗。

远处传来一阵喉腔发出的低吟声，声音中充斥着格拉斯闻所未闻的悲恸。格拉斯想睁开眼睛，但她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头就撕裂般地疼痛。她放弃了，索性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抑或是几小时后，她再次决定打破这舒适的安静，挣扎着想恢复神志。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感到奇怪的气味将她团团包围。她从来不知道，人竟然可以同时闻到这么多种气味。某种气味她以前好像在太阳领域——她和卢克最爱的约会地点——闻到过，但此时这种气味浓了一千多倍。还有一种甜蜜的气味，比糖和香水的甜味更浓厚，也更深沉。格拉斯每呼吸一口，脑子都会为了分辨这些旋转的气味而超负荷。又来了一种辛辣的气味，还有一种金属气息。，一阵熟悉的气味突然唤起了她的注意力：血腥味。

格拉斯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块广阔的空地上。这里大得看不到墙，点缀着星辰的透明天花板看上去好像就在几米远的上空。渐渐地，她的意识恢复正常，疑惑被敬畏取而代之。她正在注视着一片天空——从地球仰望的真正天空——而她还活着。但她的惊奇仅持续了一小会儿，脑子便被另一个想法蓦地击中。恐慌袭遍了她的全身：卢克在哪儿？她突然清醒过来，不顾逼迫自己躺回原地的恶心和痛苦，坐直了身体。

“卢克！”格拉斯喊道。她打量四周，默默祈祷能在一大片陌生的阴影中发现卢克熟悉的身形。“卢克！”四周的呻吟和尖叫声越来越大，淹没了她的呼喊。为什么没人开灯呢？格拉斯心想，这才意识到她正身处地球表面。星光几乎没什么亮度，月光刚好只够她分辨出那些正在地上呻吟、抽搐的黑影，就是与她同行的飞船乘客。这一定是场噩梦。地球不该是这个样子。这里不是一个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她再次呼喊卢克的名字，却未收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