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麦克白》

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里成功地塑造了王子这个真正的君主典型，但他并不是理想的在位国王；在《亨利五世》里那个本应该施行统治的国王，既没有意趣，也缺少一致性。他还要继续努力塑造这一形象。认为莎士比亚习惯性地贬低或是讽刺善于行动的成功者，把他与更有趣但往往不成功的思想者进行对照——福丁布拉斯与哈姆雷特、安东尼与勃鲁特斯、奥克泰维斯与安东尼——的想法是错误的。莎士比亚是个相当明智的人，他所生活的世界也非常艰险，因此不会低估公共性的美德和积极向上的精神。他尽管对思想者更感兴趣，但也从未忘记善于行动的人，一个例证就是《辛白林》里着墨不多的吉德律斯(Guiderius)。看上去他似乎是一定要把这个行动者、这个很有政治能力的人置于事物体系中的恰当位置。亨利五世的下一个版本，如格兰维尔-巴克尔指出的，是《哈姆雷特》里的福丁布拉斯。最终版本，及其包含的政治对生活的整体适应内涵，出现在《麦克白》里。这部戏剧是莎士比亚一部重要的悲剧，也是其历史剧的终曲。

麦克白》虽是一部真正的悲剧，但它在国家这个主题上的处理方式与其它悲剧都不同。相比于《哈姆雷特》里的丹麦、《奥赛罗》里的威尼斯、甚至是《科利奥兰纳斯》的罗马，"苏格兰"在《麦克白》中具有更为重要的作用。这一区别在前一句话用引号把苏格兰(而不是其他国家)单独引起来，已经恰当地做出了表示。打败科利奥兰纳斯的是他的母亲，或许还有罗马的伦理道德，而将麦克白击垮的是整个国家。麦克白的个人悲剧，他的高尚理性与堕落的意志之间巨大的矛盾，他对抗凌驾一切的天意的徒劳，无序试图推翻自然的神圣秩序这一普遍的宇宙主题，这些都比实际的政治主题更为重要。然而这个主题是天意发挥作用的手段，也是让这部戏剧如此丰富的动因之一。因此，虽然《麦克白》首先是与其他三部重要悲剧联系在一起的，[316]它还与《理查三世》紧密相关，在这部戏剧中国家也是经历了与可怕个人的斗争。

一旦与《理查三世》联系在一起，《麦克白》便触及了整个历史语境，而这正是本书的主题。该剧从霍林斯赫德的编年史获取的就不再仅仅是情节材料，它从一个方面来讲，可以被称作是最精美的一面"为官之鉴"。莎士比亚在麦克白的独白"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中好像确实是暗示为官之鉴的类比。他说完愿意抛弃来生之后，又补充道：

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酖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及时幕第七场第7-12行；《莎士比亚全集》[五]，页210)

这里的报复原则是《为官之鉴》的重要主题；麦克白的观点与这部作品一致，与重视历史先例的同时代观点也非常相符。"事情"(cases)有可能指的是编年史或《为官之鉴》里记录的那些真实谋杀。

不过，本剧与《理查三世》可以类比的地方不止于此。我虽然不相信那些在莎士比亚戏剧里找到的刻意的同时代类比内容，但我相信伊丽莎白时期热衷于发现历史重复自身的例证这种倾向的价值。我认为莎士比亚的观众不会错过理查三世嫉恨地观察着逃亡中的里士满伯爵来到布列塔尼宫廷，与麦克白的密使暗中监视流亡中的马尔康在英国宫廷之间的类比。英格兰和苏格兰在各自暴君的统治下都经受了同样的恐怖。麦克德夫孩子们的遇害复制了伦敦塔里遇害的王子们；在这两处谋害事件发生之后，天意都立即开始实施干预。麦克白的属下在邓西嫩抛弃了他，正如理查的属下在波士委将他抛弃。新国王在戏剧末尾讲的话在语调上非常一致。由此可见，《麦克白》延续并涵盖了莎士比亚最严肃和最深入人心的政治主题：罪行的展开、对恶人的惩罚以及都铎王朝的建立。